楊果手扶著桌站起來, 慢吞吞地轉過身。我以爲會看到他眼裡的驚慌失措,卻沒有。非但沒有他的表情還很坦然,眼睛裡還有幾分得意與快感, 那種報復後的得意與快感。我才注意到他的對面是一個高大的玻璃冷藏櫃, 那一片玻璃正映著我的身影。
他早就知道我站在身後, 那句話也是故意說給我聽的。
‘她的腿像個正常人, 我就娶她做老婆…’
如果世間真有殺人的咒語, 這句話就是殺死我的毒咒。不愧是楊果,手起刀落乾淨利索。
死掉的人不會流眼淚,可也會‘哭’瞎眼睛。掉落的包和鑰匙明明就在我腳邊, 我卻像瞎子一樣在地上亂摸著拾不起來。不知道是好心的誰把鑰匙放在了我的手心,我雙手握著它站起身直端朝前走, 遇到阻礙無路可走便貼著河岸石欄呆呆立著。
來到身邊的人是龍婭莉, 手裡擰著我掉落的包與我並肩站立一語不發。天色黑盡的時候她離開了一會兒又返身回來, 我只聽見持續很久的咕嚕聲,等到濃重的酒氣瀰漫鼻間才發現她喝的是酒不是水。
“還有嗎?”我問。
“沒了。”她舔掉瓶口的最後一滴使勁將瓶子扔向河面, 過了半晌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他叫我滾,說我勾三搭四。”
“哦。”
“傷了你,也要拉我一塊兒陪葬。”
“恩。”我點頭。
見我真的在當聽衆,她馬上打開了話匣子。
“李唯雅你知道他嗎,他這回可大方了, 說是要給我五十萬讓我去巴黎參加比賽。五十萬不少了, 歐陽孜那龜孫子再貪得無厭也該填飽了吧。”
填飽…“我不餓。”我回她。
她不以然, 繼續說, “你也覺得欠了我是嗎?恨我恨得要死卻還要叫他照顧我, 之前是三萬、現在是五十萬,接下來會是多少呢?以後說不定把整個人都賠給我。”
我似乎聽懂了最後一句話, 轉過頭盯著她。
“我應該在你面前炫耀這些麼?好可笑,他所做的不過是在替你還債,爲你,爲你,全爲了你!”她悽悽地笑著,這樣的笑我在她還是毛丫頭的時候就見過。這樣的笑太歹毒,把人的心撕扯得好疼。這樣的人也太歹毒,得了便宜還要露出這樣的笑。
“龍婭莉,如果時間能夠倒流回到當初,你會跳嗎?”
“跳?”她半晌纔會過意,拉著我的手沿著河邊跑起來,到了一處沒有護欄的缺口才停下,指著下面的一片漆黑問:“敢不敢?”
‘敢’字卡在了喉嚨,腦中又迴響起那句毒咒,“不跳…”不跳,我的這條腿就會像個正常人…
“沒種!”她罵了一句,把我拉到缺口處,“我記得當時那些雜碎有四個…三個,他們逼我們喝酒…撕破了衣服,磕破了頭…你和我翻出了窗外…”她像講故事一樣訴說著,我漸漸被她那悽哀的聲音催眠,記憶中的畫面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抓著我的手突然鬆開,聽見她大聲喊,“跳啊——!”
感覺到身下的柔軟,睜開眼抓起一把,是河沙。身邊沒有人,擡起頭看見她仍然站在一米多高的河岸上。
“再來一次也是同樣的結果,你永遠會跳下去,我不會。”她頓了頓又說,“告訴你件事,其實我…”
“其實什麼?”
河風吹走了她的話,我沒有聽清。她跳下輕巧地落在我身邊,環抱雙手和我一起坐下,再次重複了剛纔的話。
“我沒有被他們…糟蹋…”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真的不懂。
“我不敢…”說了三個字她便毫無預兆地哭出聲來,“我不敢說沒有,我不敢!你沒有看到他當時的樣子,你不知道是生是死,如果我說沒有,如果我說是你跳下去他們才放了我,如果你丟了命我活著,他一定會殺了我,他一定會殺了我…我不敢說沒有…”
“所以,你說有被他們…”
過了很久她才止住哭聲,望著遠處漆黑的河面,淡淡地說,“有,沒有,事實的真相一點也不重要。我說有,學校取消了我的保送資格,男人們都當我是人盡可夫的破鞋人人都可以上我,我只能有姘頭不能有男朋友,不能有楊果…”
她說不再和我爭了,並非是對楊果不再有感情,而是認爲已變得卑賤的自己再也沒有資格去愛他是嗎?
“你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到最後還是一樣的結果…”她不需要向我懺悔,正如她說的,真相一點也不重要。‘有’,‘沒有’,都沒有區別,她的命運還是不會改變、還是會因我招致同樣的結局,最終不過是殊途同歸。
“那五十萬是他賣命換來的全部血汗,如果用在了我身上他就再沒有翻身的資本。我勸不了了,李唯雅你…”
“用不著你來教我,我自己的債自己來還…”
風吹得我很冷,我靠著她吸取她的體溫。她也許不知道,我很喜歡這麼與她挨著,她身上的味道…像太陽曬過的被子,又好聞又暖人,有點像楊果。
※
即使睡著我也知道是誰將我揹回了家。家,說的是那個狗窩,已經習慣了這麼叫它。
他一直守在牀邊,直到我醒來。他問,唯雅我可不可以收回那句話。我反問他是哪一句,他回答不了。我說,說出口的話吐出去的唾沫不能收回去。我還說,我現在不想看見你的臉、聽到你的聲音、聞到你的味道,我希望這個世界從來沒有你這個東西存在過。他說,我不是東西。我回他,你的確不是東西,如果你繼續留在這裡我就走,可是除了這裡我哪兒不想待。他說,我走。我說,可以,但是除了這裡你如果去了別的地方,那我就真當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你這個人。結論,他不走不行,走也不行。
“看見這瓶東西了嗎?”我把手中的安眠藥扔給他,“楊老闆你那五十萬可否先留三個月,三個月以後我隨你把它拿去南城河放紙船,還是去對面街玩女人。但是如果在這三個月內少了一毛,我會把這瓶藥整瓶吞下去,整瓶。”
“你瘋…”
“點頭,說你答應。”我厲聲命令。
他嚥下要說的話,輕手把藥放回桌上,點頭。在這以後他開始了幽靈一般的生活。同住一屋,他沒有在我眼前出現過,我沒有聽見過他的聲音,連他的氣味也嗅不到一絲。
三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我在歐陽孜的娛樂公司贏得了一個‘鐵人’的雅號,每天最早上班的是我,最晚下班的是我。每時每分每秒我的頭都紮在文件堆裡,沒有人見過我在辦公室以外的地方出現、在餐廳用餐或是在茶水間喘息片刻,除了對上司歐陽孜我偶爾會吐出一些‘恩’‘啊’應聲沒有人能和我說上一字半語、沒有人能打擾我一分半秒,都說鐵打的人也經不起這麼折騰。可是楊果還是搶在了我前面,這害人精只會壞事!
今天終於走出了我的辦公室,抱著一疊文件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中不客氣地闖入BOSS的辦公室,不忘關上門。
“有空嗎,我有事和你談。”
歐陽先生驚愕了兩秒,堆起自命不凡的笑容,“空我有,倒是你唯雅,今天不做鐵人了?”
我也笑,“不做了,打從今天以後都不做了。”
“什麼意思,你該不會要炒掉老闆吧?”
我把懷裡的文件恭敬地遞到他面前,“歐陽先生,我也不拐彎子了,我要你把剛到手的五十萬原數退還回去。”
他微微變了下臉,隨即恢復笑臉,雙手一攤說:“恐怕你的拐個彎子才行,你確定是在和我說話?我怎麼聽不懂你的意思?”
我微笑著敲了敲文件,“這就聽不懂了?那看來我說得太專業你更不懂。簡單的說,我做的這些帳目…對了,這些是保留的複印件,您簽字蓋章的那一疊已經呈報上去。”我補充完接著說,“這些帳目幫助貴公司在這一年內減少了將近四百萬的稅務。並且我可以保證,帳面漂亮得幾乎沒有人能夠察覺,不知老闆您可否滿意?”
他挑眉問:“幾乎?不是全部?”
“除了一個人。”
“誰又這麼厲害的本事?”
“我。”
他撫額,笑得有些無奈,“馬有失蹄,沒想到我會被一個初出茅廬的女人…女孩給算計。”
“你不信?”
“信。”他忽然壓低聲音,冷笑著說,“我大不了損失一筆,只是,你背得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