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腿端的紅腫完全消失後我在楊果的陪同下回到了奶奶那裡。奶奶和幾年前一樣硬朗康健, 白髮多了幾根卻不添老態,依然精神爍爍。這纔是我的奶奶,我就知道即使我發生那樣的事也一定不會影響她樂觀的天性, 她還是能寬心地生活。太好了。
奶奶對楊果的熱情令我汗顏, 那一副丈母孃看女婿的表情連楊果也感到不自在, 三句話不離‘你們今後要怎樣’‘唯唯要對果果怎樣’‘果果要好生對唯唯’。我和楊果被他弄得滿面通紅, 不停地支吾點頭。如果不是她一臉的嚴肅, 我真會以爲她是在故意捉弄我們兩個小輩…
“奶奶!你太過分了!”終於忍無可忍的我捂住紅透的臉大喊著。
隨即是楊果響雷一般的怒斥,“李唯雅!怎麼給奶奶說話的!這麼大呼小叫,你還有沒有規矩!快道歉!”
“我…我不是…對不起, 奶奶。”我背過身幾乎要哭出來。我最親愛的奶奶,我是不該對您不禮貌, 可是您真的是太過分了!
吃過飯後我和楊果準備收拾空屋作爲我的臥房, 奶奶卻以沒有多餘的牀鋪被子爲由, 要我再回楊果那裡,末了加上一句‘如果在結婚以前有了孩子也別操心, 你們的爸媽不管我這老婆子來管。’這種羞死人的話她老人家也說得出口!
見我聽從楊果的話道歉,奶奶很是滿意地笑了,可剛轉過頭面對我就斂起笑容,命令我隨她進睡屋去。關上門她拉起我的手再一次語重心長地說起那我聽過幾百次的話。
“果果是個好孩子,是…”
“是個值得依靠的人, 我知道了奶奶。”我拍額□□。
拉下我的手老婆婆氣乎乎地問, “那你說他哪裡不好?你不也從小就看上人家了嗎?”
“誰看上他了!”我尖聲喊起來, 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和我的奶奶談論這種事情, 我羞得想鑽地板縫她卻不以爲然。
“唯唯, 你老實給奶奶講,你是不是嫌那孩子坐過班房?”
“我沒有…”
奶奶揚起下巴高聲說著, “奶奶是不知道他犯了什麼事,那麼好的孩子決計不會做大奸大惡的事,搞不好是他們冤枉了好人。奶奶這雙眼睛什麼樣的人沒見過,錯不了的,他有志氣、有出息,你跟著他奶奶也就放心了,哪天兩腿一蹬走也走得安心。”
“別說了,您聽你說的是什麼話。”
蒼老的手拍了拍我的左腿,“孫女兒啊,如果你這腿好好的奶奶隨便你挑哪一個,可是既然成了這樣你就聽我一句。”
我的腿,繼楊果後又一個毫不避諱的人。
“幸好果果那孩子也沒有嫌棄你,你安分地跟著他,別這山望著那山高。丟了他,你打著燈籠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
“您又知道找不到。”我不甘心地頂了一句。
奶奶被我的冥頑不靈氣壞了,站起身就是一陣狠狠的數落,“那你給我找一個去!那些人油奸耍滑的小子看上的是你什麼?年輕的時候對你好幾年,過了這幾年誰管你死活?條件好的又有哪一家願意找你做對象,肩不能背手不能提,事事還要人照顧伺候。你爸媽在你還能有個靠,他們要是進了棺材你靠什麼活,還不得活活餓死你!像果果那麼稱頭的小夥子你還不要,難不成真要配箇中狀元的?你們從小感情好,他不嫌你這腿、心疼你,你再耍性子試試看,外面多的是強過你的女娃。不聽奶奶的話,以後有你受的!”
我是真的惹惱了奶奶,她才捨得對我說這一番重話。起先當作秀才遇到兵,無可奈何、哭笑不得,可是聽到最後我卻沉默了。心疼我,是說可憐我嗎?奶奶的話或許市儈又俗氣,可又有哪裡說得不對呢?
※
後來是楊果安撫了大動肝火的奶奶,他向奶奶一再保證會照顧好我之後提上我的行李牽著我的手離開了奶奶的住宅。我雖然知道奶奶是爲我著想,可畢竟我與她的年代相隔太遙遠,她的苦心我不能理解只覺得極端、可笑又不可理喻。
奶奶的話同時也勾起了我深深埋藏的自卑,十多歲時就做戰地護士的她見多了人缺手斷腳,所以我這模樣在她眼裡不算什麼。對她來說,即使只有一條腿她也能開心地扭秧歌。可是奶奶高估了她的孫女,我永遠做不到她的堅強豁達。
心裡堵塞得慌,回去的路上我一語不發,楊果竟也沒說一句話。分開的這些年他似乎學會了在我面前掩飾自己,從他平靜的臉上我看不出一絲端倪。快到家門時他突然停下,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一改先前的模樣,愉快地叫著‘做飯,做飯’然後拉著我跑回家直奔廚房,拿出新買的圍裙系在他和我身上。這些東西是去奶奶那裡之前買的,他怎會買了兩張,真當我也是這兒的主人麼…
一張圍裙攆走了我心中所有的陰霾,束上頭髮當起楊大廚的幫手,一會兒要洗菜切菜一會兒替他拍姜剝蒜,像個陀螺似的在廚房裡打轉。
“唯雅,甜辣醬。”
“甜辣醬,放哪兒了?”
“可能在外面,快拿來。”
“哦。”
我走過他身邊時他突然停下鏟菜,指著我深藍色的長裙很不高興地說:“快把這礙手礙腳的東西脫了,鞋也換掉!再穿著看待會兒不熱死你!”
“我不熱。”我淡淡回了一句,轉身走出廚房。
等我拿回甜辣醬楊果已把火熄了,環抱雙手背靠櫥櫃皺眉看著我。我沒多理會,遞給他東西后準備去繼續我的活兒。
“水杯也給我拿來。”
“水杯?做什麼?”現在還不到刷牙的時間。
“去拿就是了。”
這是什麼氣氛?四目相接,我的詢問他的默然,半晌過去我再次走出廚房。
等我返身回來,他突然問,“唯雅,你的假肢多久更換一次?這一次的穿了多久?”
“我餓了,快做飯吧。”夠了!夠了!他能不能別再看、別再提這個鬼東西!
“是不是接受腔做得不合適?長個兒以後去調試過沒…”
手中的菜葉被我捏出了青汁,不等他說完我就把爛菜葉朝他的臉扔去,“我叫你別再說了!”
正在這時門鈴急促地響起,緊接著是更急的敲門聲。
“是誰?”我不由得害怕起來,這個地方除了他父母還有誰會來?
楊果取下圍裙,連提帶抱地將我送到樓梯,“上樓去。”
“果果!”別走!他走了我怎麼辦!
他回頭給我一個安心的笑容,“去換身衣服,瞧你的脖子,又長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