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從很遠的菜市買回大閘蟹, 好不容易照著菜譜做出看來能吃的樣子,楊果卻沒有吃到。剛把飯菜擺上桌他就接了一通很緊急的電話,馬上就得走。
“什么事這么急, 連吃一頓飯的時間也不能等?”
他支支吾吾地說, “呃…也沒什么, 老爸在那邊的生意惹上了官司, 我得趕過去看一看, 車正等著。”
“那是得趕快,出去到面包店買點東西填填肚子。”
“恩。”正在這時手機又響了,接通電話后他的臉色瞬間丕變, “從樓梯摔下來了?!”
誰從樓梯摔下來了?我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
“媽,你說清楚嘛, 嚇死我了。”他大大松了口氣, 看了我一眼說, “我現在有急事,等兩天再去看你……是是是, 我不孝,老媽子原諒我這一回行不。我叫老爸給你帶條比手——指——還粗的金項鏈……是,保證是大拇指不是小手指,如果不是我給你買……金剛圈也可以,我先給你找個護理, 你好好休息多吃飯啊, 再見。”
我算是開了眼界, 有這么哄媽媽的么?
掛上電話他馬上向我匯報, “媽今早從樓梯摔下來, 現在在醫院。”
“不嚴重吧?”我擔心地問。
“左腿小腿輕微骨裂上了小夾板,還好別的地方都沒傷著。我和我爸都不在, 怕家里的小保姆照顧不好她,讓她暫時住院。唯雅,你能不能去醫院一趟,找個可靠一點的護理。”
“我…不行嗎?”我低頭小聲問。
他愣了一下,隨即抓起我的手激動地說,“當然行!”
※
走到五零七號單人病房,推開門輕扣幾下,提醒輪椅上正聚精會神看電視劇的人。
“你來干什么!”
依據以往的經驗,只需兩秒鐘我就判斷出,這是個不適合用懷柔政策的病人。
“八零八號護工,李唯雅。請問阿姨…太太是叫何…”糟糕,我只知道楊果的媽媽姓何不知道她的名字啊,“…姓何嗎?”
“你在這兒做護工?!”
“是的。”我走到病床前將凌亂的被子鋪甩開來,夸張地展示我專業的鋪床手法。
“我要換人!”
病人的要求在意料之中。
我揚起職業性的微笑,“可以,不過根據醫院的規定,已交付的護理費恕不退還,太太要求換人需要另付一萬三千款。”我可沒有亂喊價,在英國做護工英鎊兌換成人民幣就是這么多。
“什么?!你是說我要付你一萬三千塊?!”
“對不起,是一萬八千塊,因為我是八零八號。”連我也佩服起自己的胡謅的本事來。
“叫你們醫院負責的人來,這是什么醫院!”
“好的,請問太太要見誰?院長?副院長?科主任?副主任?護士長?我現在幫您排號,這星期的人少,大概三天以后就能見到。”說著我從包里拿出電話本和筆作勢記錄。
“這是什么醫院!這是什么醫院!”
病人太過激動,不能再加刺激。
我收好紙筆,拿上床頭的水瓶走出病房。打來開水以后先滿上水杯放一邊涼著,然后開始收拾屋里的桌柜,分類清理生活垃圾和醫用垃圾。再來是床下擺放的東西,鞋、痰盂、便盆等等,最后是掃地拖地板。手腳麻利一氣呵成,這樣病人才會連插嘴的空擋也沒有。
過了約有兩分鐘楊阿姨才從驚訝中緩過神兒來,又重復著那一句,“我要換人!”
今天氣溫下降了些,從窗戶進來的風正好吹著她那個位置。“阿姨,我把你推到這邊來好嗎,這里看電視視線也好一些。”剛說完我就暗叫糟糕,一不小心就用上了懷柔政策。
“我就喜歡坐這兒!”說著她死死把住輪椅不讓我碰。
沒辦法,我只好先把兩扇窗戶關上,再抬一張椅子到窗前,站上去打開頂上的天窗。可是天窗太高我的手夠不著,病房里也沒有涼衣桿之類的東西。于是拍拍胸口墊了墊右腳,抓住窗戶橫框抬腳站上窗臺。
估計我這樣子看上去很驚險,楊阿姨也忍不住開口,“關上下面的不就得了,你那么多事干什么。”
我回頭笑笑說,“要保持病房里的空氣流通,這樣對病人有好處。”
“你倒好心。”
我恢復職業微笑說,“不客氣,職責所在。”
第一天對我無可奈何,病人第二天馬上改變了戰術,拒絕進食。這是最簡單、最常用也是最行之有效的辦法,不過對我來說也不是什么大問題,比她更難纏的老太太我也遇到過,小CASE!
她不吃我也不多勸,午飯時間一過就把飯菜收走。回來的時候端著一大盤切好的水果,不等她說不吃就搶先申明,“這是醫院硬性定制的營養食品,您可以不吃,不過還是要收費的。”交代了幾句后我以午休時間為由離開病房,并留了話,水果不吃可以倒在門口的垃圾桶里。
護工的職責,始終以病人的健康為優先原則,絕不能讓他們餓著。只吃水果當然不行,晚飯一定要讓她吃下去,辦法不是沒有,只是至少要到明天才能湊效。晚飯之前我找了個借口離開,讓其他人代我送雞湯飯菜過去,又故意挨到很晚才端著一份晚餐回病房。
“吃飯。”把餐盤放下后我喊了一聲,表情十分不耐煩。
“不吃。”
“我知道您不吃,例行公事而已。”
不理會病人憤恨的表情,把餐盤端走丟在角落的飲水機上,然后抬了張椅子坐在床邊拿出一本雜志津津有味地看起來,不時地發出‘好辦法’‘原來是這樣’的感嘆還有得意張狂的笑聲。幾分鐘以后尿急,隨手把書放在病床上,上廁所去。
不出所料,病人果然在好奇心地驅使下拿起了那本雜志。那一頁里講的是一個壞心的惡媳婦怎樣使計害死婆婆的故事,其中著重講述的一計就是故意惹身體虛弱的婆婆生氣,氣得她吃不飯借此達到餓死婆婆的目的。
回到病房被指著鼻子大罵‘你想害死我是不是’也是在預料中的,所以我用事先準備的一張‘住院費用清單’堵住她的罵聲。
“這單上面的附加費是什么?”
我接過來解釋著,“普通病房病人不配合醫務人員,我們通常會采取強制手段。但您住的是豪華型的單人房,醫院規定我們不可以強迫你做不愿意的事,與此相應的會收取您一定的附加費算是罰款性質的‘勸戒費’。”
“勸戒費?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我也是,我心中說道。
“第一個五十元,是您昨晚拒絕洗腳的勸戒費,第二個是您拒絕擦手,兩百元是拒絕擦洗身體,三百元是您擅自離開病房去了衛生間,幸好醫護人員,就是我,及時趕到,不然還會加倍勸戒。”
“這些也要罰款?”
“是勸戒。”
“我…我要換病房!去普通病房!”
“可以,不過果…楊先生已經預付了一星期的費用,每天八百五十塊,按照規定我們是不允許退房的,所以很抱歉剩下的…”八百五十乘五是,“四千二百五十塊我們將不作退還。”
“有你們這么坑人的嗎!我要告你們!”
“那這就不是我們管轄范圍的事,我建議你出院以后到醫院監督機構或者法院辦理。”
被我氣著,病人不等護士來測量體溫就早早睡了。讓病人保持愉快平穩的心情,光是這一條我就不是個合格的護工。我是不是應該另外找一個人來代替,這樣執拗于和她親近是不是太自私了?
※
決定如果隔天楊阿姨還不愿意讓我做她的看護,那我就得會放棄。好在我的‘雜志、金錢威懾’都起了作用,她雖然還是不搭理我但總算會吃飯也會配合我的工作。
過了兩天阿姨竟主動要求我在醫院陪宿,我正求之不得,真怕她像那回一樣半夜自己偷偷出病房。我不知道原來這是‘收拾’我的計謀,想讓我睡醫院又硬又窄的、睡過第二天脖子也動不了的陪宿床,給我吃吃苦頭。可這哪里算是苦頭,在英國的時候我曾因為迷糊丟了一大筆錢,搬進新租房卻買不起床在潮濕的地下足足睡了一個月。
這天,檢查夾板有些松動要重新固定。當我推著阿姨經過樓梯時腳上跳來了一個跳跳彈,走廊里蹣跚跑來一個可愛的小男孩,一邊跑著邊一邊指著跳彈咿咿呀呀地喊著。我逗他笑了笑彎下腰幫他去撿。可沒想到小不點跑到輪椅跟前停不下來,大力的沖撞讓輪椅轉了個彎直沖下樓梯。我嚇得魂飛魄散,撲騰下去抓住楊阿姨可力氣不夠連帶我也被拖了下去,驚惶失措間我想也不想蹲下身伸出左腳去阻攔下沖的輪椅。
“啊——!”
輪椅碾過小腿,假肢和腿的連接處猛地一折,我忍不住痛喊出聲。樓梯上的人趁輪椅停下的一瞬,趕來七手八腳地把我們兩人扶了上去。
“閨女啊,你這是腿,就不疼嗎?”
我搖頭,哭得泣不成聲,不是因為疼,是害怕和恐懼。剛才是我松了手,要是楊阿姨出了事兒我怎么和楊果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