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纔李世民問何爲明知故犯,是懷疑有人利用魏徵的忠義誘他挑起事端,而魏徵那句回答,似乎有意包庇此人。這個人,比任何人都可怕,他在暗中洞察一切,利用忠臣之心,要麼只是爲了除我,要麼就是挑撥君臣關係,以達到……達到……
我不敢再想下去,也相信李世民也示意到這一點,他是絕對不會讓自己陷於險境,所以他一定會想辦法揪出這個人,所以我根本不用擔心。而若他是向著我來的,這個大計劃失敗他也一定還會再籌劃,多一件就意味著多一條線索,只要我還撐得住,相信他會露出真面目。
李世民是清楚魏徵此人的脾氣,因此也不再問下去,這麼一提也只想給他的警告罷了,想必此時魏徵心裡也必定明白。李世民擺擺手,令他可退去,魏徵彎身拜退,昂首挺胸地邁出大殿。我輕喚身邊的宮人,讓他們起走回德慶宮,太監們還未在輦轎前後就位,殿裡的兩個人就已快步向著簾子走來,李世民說話道:“想必擡了好久纔到的太極殿吧,路上又給風吹多了!”
他撩開簾子站在我面前,並無責怪之色,只有心疼之嘆。長孫無忌站在三尺開外的簾外向我行禮,我從李世民身上轉下眼神,隔著簾子對他感謝:“多謝長孫大人爲皇上爲本宮解難。”
長孫無忌呵呵一笑,淡淡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感情:“微臣只是據實呈說,也並不是爲皇上爲娘娘解難,而是盡己之責持平朝廷,免如滴水落湖般,越蕩越大。”
有些尷尬,卻由心敬他:“長孫大人盡責盡力,真是我大唐的服氣。”
“臣不敢。”長孫無忌沒有再與我說下去,轉面向李世民說,“皇上若無事吩咐臣下,臣就先告退了。”
李世民“嗯”了一聲,讓長孫無忌退下了。待他走出殿子,李世民爲他向我無奈解釋,彷彿怕我記上他那讓人尷尬之話:“老狐貍是嘴硬心軟,對誰都不太客氣,你不要放在心上。”
說著,他吩咐往德慶宮。太監一齊肩端著輦轎起來,我靠在輦轎比他略高了些,並且是我坐著,他走著,這是萬萬不能的。可李世民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從後門與我一同出了大殿,見到宮道上沒人,他也隨即明白過來,並不多說。方纔我從德慶宮出來,看這皇宮是威嚴的沉悶,而現有他在身邊慢步,所看到的一切似乎都開始有了生氣。天邊的夕陽將紅光透出雲層,從殿頂的金瓦折到我眼裡,我微微睜著眼,看到五彩斑斕,只是不明白爲何在歡喜間又多了幾分淒涼。
我們都不說話,這一路走的清靜。我心裡念著此刻沉語的他在想什麼,我側過頭,他的目光遙遠,眉間凝著絲絲憂愁。“我倒是已經放在心上。你有這樣好的臣子,這樣好的朋友,我爲你高興。”我接了方纔他解釋囑咐的話,靜靜望著他。他收回遠處的目光,看著我想了一想才反應過來我說的是什麼。他低低扯笑,又走了一會兒又回過頭,似乎是盤算了許久,小心翼翼問:“那你……還恨我怨我嗎?”
我沉思半晌,搖頭:“沒有了。”
身旁的人一怔,撤去長久的陰霾,他喜悅揚眉,眸若清泉,高興笑起來:“當真如此?”
我看著他欣喜的笑容,不禁勾起嘴角,含笑點頭。他覆上我的手背,輕輕握著,不敢用力:“那麼從今以後你好好養身,不得再胡思亂想。現在不會再有什麼阻擋在我們中間,我們要珍惜每一天,一直到老。”
從不離不棄、生死相隨到安定的相伴到老,這是我們當初和現在的許諾,終於是要兌現了。
一場記憶的復甦,就像是一次輪迴,生了又生,忘了又忘,循環的生生死死,無盡的冷暖離合。從一開始的相遇,種種不明疑惑總算有了解釋。昔日莫名碎玉,處處刁難,利用佔有,一箭相許;後來假意移情,陰謀算計,封鎖書閣,洛陽尋畫;最終剷除心刺,豁然開朗,卻偏偏記憶重生,心灰意冷,草案失竊,怒動大朝。回想這些過往,他的困惑,他的猶豫,他的煎熬,他的決心,他的冷漠,他從始至終表現的提心吊膽,都是因爲我一個身份,都是因爲他全力護我。蕭竹有一句話說的很對,世間最重要的不是記住恩情,而是忘卻仇恨。李世民這般對我,我又何必抓著仇恨傷了他,傷了自己呢。不如豁達一些,會美好很多。
回到德慶宮,他小心抱起我放在榻上,和往常一樣坐在我榻邊。只是和往常不同的是那雙眼睛,之前一直瀰漫著傷愁,而現溺滿了喜色。然而他的喜色漸漸消退,拇指撫上我的眉心,我才發現自己微笑的同時始終擰著眉頭。我沉下眼想著,再擡起問他:“我想知道,採蕁究竟是用什麼辦法,讓你這樣爲難。”
我問起,李世民也無意隱瞞,但說無妨:“採蕁想利用人心貪婪保全自己的性命和富貴,她把一樁秘密藏在一個無人知曉的盒子裡,又在自己的房間放了另一個盒子。若她死了,宮人定會收拾遺物,如果有人打開她房間的盒子,那麼另一個盒子的秘密就會大曝天下。牀底下的盒子裡她放了一個荷包,裡面有一張藏寶圖,藏寶圖目標就是另一個盒子!”
我頓時明白那另一個盒子裡裝的是什麼,我不禁感嘆採蕁的心機,她居然會利用人性的貪婪!
出神間,忽然聞到一陣很近的花香。此時李世民手上已經多了三枝晚春梅,簾外正有宮女退下去。我握住晚春梅,輕輕嗅了嗅,沁人的清香頓時讓心情舒爽了幾分。李世民俯下身,額頭輕抵在我手中的梅花,與我只一梅之隔:“有時我會抱著僥倖想,若是恰巧碰上個不圖名利的人,那她的計劃就會失敗。可我又不想冒險,連一點點小萬一也不允許疏忽!所以一次一次放過她,委屈你。幸好雨過天晴,雲開日出了。”
雨過天晴……雲開日出……窗前投進暗紅的光束,柔和飄渺。我隔著梅花,擡了擡脣,輕輕吻了他的臉龐。梅花的清香和他的溫暖捲入舌中,這輕輕的吻彷彿等待了太久,竟有些苦澀和淡淡的鹹。
然,原以爲這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卻不料更大的風浪隨後緊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