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深夜, 空氣仍是如山泉一般冷冽水涼。沐冰藍仰起面龐,只見豁朗朗好一片深邃的夜空!
她對著它重重吐了口氣,曲起雙膝, 垂下頭來, 把臉擱在膝蓋上。亭柱兩兩隔成一面一面的畫裱, 夜空便在這裱框裡變成一幅一幅的畫兒, 靜穆著, 靜穆著。
沐冰藍枕在自己的膝頭,側對著那暗藍的星空。那星星,一顆、兩顆……人如果每天晚上都這樣數星星, 會怎樣呢?如果長久地這樣注視著它們,會不會在某一個夜晚, 忽然就發現它們中有一個, 竟開始落下淚來, 那樣的話,數星星豈不變成數淚珠了?一滴、兩滴……
星空如此浩瀚, 教沐冰藍忽然想起那個恍如隔世的秋夜來。那一晚,她還和江勝雪在一起,他們倆在荒山裡露宿,那天晚上便有一串珠環般的星月。
她還能如此清晰地想起當時的心情,清晰得便似她的心是一面荒置已久的石碑, 有修補的匠人來到, 用一把銼刀沿著上面銘文的筆畫, 一下一下重新刻過一遍, 石屑紛紛飄落, 如同心死之後,風起成灰。
她還記得他們相遇的第一個晚上, 就是見過了蘅蕪的那天,夜空裡便懸著一輪小小的明月。而後來他們一路同行,更不知看過了多少星月交輝的良夜。她已經不記得到底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她會在那個人明明就在身邊的時候,避開去不敢看他,偏要擡起頭來,癡癡望著那輪明月,腦子裡空空地又擠擠地想著他的名字,人彷彿醉了,除了雙腿機械的移動,不願有其他動作,不願再發生任何事情,只希望腳下的這條路一直一直地隨著自己心情的延續,不斷地延伸下去。
若能如此,這世上便有了一條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漫漫長路,可以讓他倆並著肩一直一直地走下去,始終只走在他們兩個人的故事裡。
而每一個白天來臨,星月隱沒在無邊無際深不可測的藍天裡,她也仍能心無旁騖地想著,只要是美好的天氣,那麼到了夜晚,它們將復又回來,一如既往。他們倆所踏過的每一個足印都正如流星般墜入浩淼無涯的夜空,或明或暗地,佈滿兩個人生命和心靈的每一個角落。
在那之後,沐冰藍心中的“星月”便一直都是一個充滿憂傷的意象。同他分開以後,再有晚上一個人走在路上的時候,她會很怕一不小心擡頭就看見一片清清朗朗星月皎然的天空,那種情景,幾乎無一例外地能讓她忽然之間就滿心只想要大哭一場。
因爲太乾淨的天空就必然會太空曠,星月點綴其上,實際上卻彼此遙不可及,永不相會,皓皎清光,照出的只是汪洋一海深不可測的寂寥與悽清,而我心上的那個人,你怎麼不在我身邊?
曾幾何時,那個無憂無慮的秋天,以至後來相思遙望的日日夜夜,都早已遠遠地消逝,吱吱呀呀的年輪,竟已如此輕易地把她推到這江府庭院的春夜裡來了。
然而這個夜晚,忽然讓她覺得熟稔而感動。也許是因爲這是在江府的庭院裡遇見的星空,也許是因爲這一天發生的許多事情,都讓她莫名地覺得離江勝雪又近了一些。
她忍不住舉起張開的手掌,想握住從她耳畔喁喁掠過的青澀而親切的風——這或許就是從某個他們倆還在並肩攜手的夜晚拂過來的呢?
這樣的聯想令沐冰藍忽又覺得恍恍惚惚難以置信。事實上,這麼久以來,因爲怕痛,她幾乎從未如此放任過自己在回憶中沉淪,平日裡一切想起來的,都是如同水面上按壓不下的葫蘆那樣,自己非要漂起來不可。而這個夜晚,過往種種竟於無心之中突如其來地重溫了一遍,令她一時之間只覺得悲喜交加。
無論是怎樣的過去,回憶起來爲什麼都會讓人痛苦?然而有些東西,是會讓你再痛苦也不願意忘記的,如果說這世上有一種東西真的能讓你失去自己,並且天長地久地心甘情願著,那就是愛情了。有了它,人生纔有厚重的積澱和悠長的回味。所以,在那些痛苦面前,人只好如此地渺小而卑微,因爲它們不是別的,正是源於自己靈魂深處的洶涌不絕的情感與渴求。
大約正因如此,沐冰藍纔會這般執念地要爲那個此生註定可望而不可即的人、以及這段必然無望的感情而恪守貞操吧?她替江行雲辯解,並不是出於純粹的善良,而更是因爲她是真的不願意和他做夫妻,無論是不是有秋蘿,無論是不是有聖旨,無論他是不是一日一日地,卸下了對她的抗拒。
沐冰藍想遍了這一切之後,覺得通透而輕鬆了很多,剛纔的疲勞之感也消散了大半,她覺得自己又有力氣去應付那些奇奇怪怪的糾葛了。
於是,她站了起來,打算這便回幽藍別苑去了。
興許是那一下身子轉得猛了,她竟覺得眼前一花,心裡升起了一個似模糊又清晰的 “他”的形象,正是那個令她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失去的人,這麼久以來始終不願想起卻又望斷肝腸,如今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呈在她的眼前,讓她既無法面對又不能不看。
沐冰藍用力地閉了閉眼,搖了搖腦袋,想讓自己清醒過來。
重新睜開眼睛,她不敢相信地發現,他仍然站在那裡!
原來,他是真的就在眼前,不是她的幻覺……
一看見江勝雪,沐冰藍忽然失控地全身痙攣起來,像是驚駭到了極點,激動到了極點,緊張到了極點,害怕到了極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因爲她的腦子裡分明一片空白,什麼也無法去想。
她忘了該打招呼,忘了該見禮,只是驚慌失措地舉步就要逃跑。就在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忽然舉臂一擋,她收勢不及,一下子撞了上去,還沒來得及擡頭詢問,就感到自己已經被圈進了他的懷裡。
毫無徵兆地,沐冰藍的眼淚奪眶而出,一下子就嘩啦啦淌了一臉,正如倫德綱常在她心裡壓下的那一面曾讓她以爲堅不可摧的封印,頃刻之間分崩離析,潰塌成粉!
原來這世上許多許多的東西,在一顆真心面前,都是外強中乾色厲內荏的。
這一發現不知如何令沐冰藍感動到無以復加,巨大的一枚抽泣猛地塞在她的喉嚨裡,她快要無法呼吸,腦子也頓時暈脹起來。
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哭,因爲突然找到他懷抱的這一瞬間,她根本沒有悲傷,她甚至是欣喜若狂的。
江勝雪緊緊地摟住她,當他清涼如水的脣和麪頰貼著她的時候,她才發現他也哭了。她忍不住擡起手指,小心翼翼地去擦他臉上的淚水。
他一把將她的手裹在掌內,只露出玉色蔥白一樣的指尖,送到自己的嘴裡去,一根一根地含過來。
“勝雪……”她的臉一下子發起燙來,儘管他們並非沒有過更親密的舉動,在她健康又清醒的狀態之下,這卻是第一次。
“冰藍!”他低低地回答。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雖然這個名字曾經是一把刀,準確地紮在他的心窩裡。
他認真地低俯下頭來,急促而細密地吻她。她的額、她的眉梢、她的眼睫、她的鼻樑、她那流淌著牛乳般月色的雙頰、她那閃爍著晶瑩星光的櫻脣……他斷斷續續而含糊不清地,不停不停地說:“冰藍,知道我有多想你麼?我想你想得快要發瘋,我想你想得恨不能把自己一刀殺了!冰藍……”
彷彿是怕她不肯相信似的,他一邊說著,一邊把她的手掌壓在自己的胸口,讓她能觸碰到自己慌亂而有力的心跳。
沐冰藍用力地點頭,她沒有更好的法子來告訴他她知道,告訴他她也是一樣的,只好訴諸於這個最爲簡單的方式。她點頭的動作把他的吻拖得溼潤而綿長,一下一下絲絲入扣,毫無遺漏。
然後,他沿著她的那隻手,似有心似無意地滑下了一截。她寬寬的衣袖褪到了肘彎處,他的拇指壓在一個小小的圓形凸起上。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這世上最寶貴的印記,鮮紅如點漆,銘注的全是她刻骨的相思與堅忍的執守!
他的拇指停在那裡,微微按壓,慢慢旋轉,輕輕摩挲。
沐冰藍轉過目光一看,臉上越發嬌紅似染起來。江勝雪隨著她的低頭而越發努力地俯下臉去,目光如同鐵索,準確地找尋到她,堅牢地綁縛住她,固執地再不肯放過她。
他們倆額抵著額,江勝雪柔聲問了一句:“是我的,對不對?”
你是我的,對不對?
這一身苦苦執守的冰清玉潔,是爲了我,對不對?
你這麼久以來的堅持,是要留給我的,對不對?
轟鳴而來的羞澀突然騰起,聚成噴薄的火焰,霍剌剌燒得沐冰藍心跳氣短,嬌嗔不盡,說出話來喘兮兮嚶叮有如蚊蠅:“你還問……”
江勝雪的胸膛驟然起伏如潮。他身子忽然一矮,一下子將她橫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