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是吃飯還是住店啊?”
“掌櫃的,可有空房?”
“有嘞!”
下了馬車,鄧光薦走進了一家其貌不揚的邸店,在夥計的引導下,他來到了二層的一間客房,準備吃飯過後好好歇歇。
“店小二,你可知道,這裡仁坊,曾住過什麼大人物?可否和老夫說一說?”
鄧光薦故作隨意,和店小二聊了起來,果不其然,一聽他這麼說,店小二就顯得吱吱捂捂,看了他半天這才艱難地從嘴裡擠出了幾個字眼:
“回客官的話,有是有,只是……朝廷有所禁令,在下實在不便多說!”
“是何神也?”
鄧光薦故作不解,不動聲色地瞄了店小二一眼,說道:
“莫非,這裡頭還有什麼秘密不成?”
“這……這沒有吧?”
小二面露難色,沉吟片刻,最後他還是選擇了和盤托出:
“不不不,客官,就在小店附近,有間破屋子,門口有亡宋壽安公主生母蕭媞手跡‘紫徽閣’三個字,只是,朝廷有旨,不讓我等南人提及趙珍珠,否則,殺無赦?。 ?
“原來如此!”
聽了店小二的話,鄧光薦不由得暗自吃驚,看來謝文蘊說的的確是事實,並沒有在欺騙他的意思,可謂是所言非虛。
“多謝提醒,你先出去吧!”
店小二告退之後,鄧光薦這纔來到窗前,看著不遠處黑漆漆的一間破屋,一股直覺告訴他,那裡,就是店小二口中的“紫徽閣”。
“皇輿久駐武林宮,汴雒當時未易同。
廣陌有風麈不起,長河無凍水常通。
樓臺飛舞祥煙外,鼓笛喧呼明月中。
六十年間幾來往,都人誰解記衰翁?”
鄧光薦默唸著陸游的詩,凝望著窗外的夜景,陷入了沉思之中,看來,他這次尋訪,還是得從里仁坊開始,尋找舊都的痕跡。
次日清晨,天邊剛剛泛白,鄧光薦就撐著柺杖,走出了邸店向著不遠處的紫徽閣走去,這座破敗不堪的屋子,屋頂早已經坍塌,屋裡也滿是灰塵和污泥,剩下的,只有一些舊傢俱罷了。
“六十多年了,該走的,也都去了!”
鄧光薦走進屋內,從滿是灰塵的桌上拿起了一個銅錢,擦去灰塵,他這才發現,銅錢上寫著的,是“皇宋元寶”四個字。
“趙珍珠,想必這是你們留下的吧?”
看著放在手心的銅錢,鄧光薦不由得老淚縱橫,再度陷入了對於往事的回憶之中,他依稀記得,在自己還是翩翩少年之時,曾經使用過這種銅錢,那時,正是宋廷端平——淳祐更化的時期,在那個時代,各種政治上的變革,以及新的技術推廣,都相對增強了國力,而趙嫣更是致力於航空和鐵路運輸的發展,極力進行海外殖民,並將大宋的勢力,擴展到了遙遠的勃泥、三佛齊、闍婆(爪哇島)、羅婆斯(澳大利亞),只是當時,宋廷上下都沒料到,這些,終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趙嫣,要是你知道這麼做,終是黃粱一夢,只怕,你也不會窮兵黷武,肆意妄爲了吧?”
鄧光薦將銅錢放回桌面,緩緩地走向了屋子盡頭的樓梯,直到他走到樓梯旁,這才發現,由於年久失修,樓梯早已經腐朽不堪,只要踩上一腳,就會發出難聽的“吱吱吱”聲。
“這是什麼?”
忽然間,地上放著的一個大木箱,吸引了鄧光薦的眼球,掀開了虛掩的箱蓋,只見,大木箱裡放著一本書,還有一件陳舊的衣服。
那是一件寬袍大袖的禮服,從衣服上的龍鳳紋和鑲邊看來,這是皇后禮服無疑,在箱底,還放著一頂鳳冠。
打開泛黃的書頁,鄧光薦不禁有些疑惑,透過渾濁的雙眼,他發現,書上並沒有字,只是在扉頁上寫著一行字:
“終是所用非人,一念而失天下,實屬荒謬!”
這行字,應該是趙嫣的手跡,恐怕,趙嫣哀嘆的,正是她垂拱而治,任由賈似道、留夢炎之流把持朝政,爲所欲爲,以至於大宋喪失江左,最終流亡海角天涯。
離開紫徽閣,鄧光薦緩緩走到了昔日的臨安御街上,此刻,御街上仍舊是人聲鼎沸,看起來似乎與臨安府沒什麼兩樣,然而,與過去的臨安府相比,這裡多了不少高鼻樑藍眼睛的色目人,他們用幾乎如同廢紙的中統鈔與南人交易,凡有不從者,就會遭到他們僱傭的僕人和部曲的威脅和毆打。
對此,民衆深惡痛絕,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市民們除了敬而遠之之外,只能選擇忍氣吞聲,希望宋廷儘早反攻,救民倒懸。
“若是大宋還在,豈會任由蠻夷橫行?”
……
“客官,住店嗎?”
“嗯,有勞了!”
中午時分,一個年輕書生風塵僕僕風塵地走進了鄧光薦下榻的邸店,在二樓找了個房間住了下來。
“砰砰砰!”
“誰?”
“黃公子,是我!”
書生剛剛住進客房,邸店的掌櫃就拿著兩瓶酒,敲開了房門:
“黃公子,這應該是你第二次來杭州了吧?不知,這次你來,究竟所爲何事?”
年輕書生嘴角上揚,頗爲恭敬地說道:
“掌櫃的,也不爲別的,朝廷徵召我前去大都編纂宋史,俗話說,國亡,史不可亡也,因此,我打算在此收集史籍遺事,然後北上前往大都!”
“是這樣啊!”
聽完客人的話,掌櫃也是嘿嘿一笑,說了句:
“那,這可是令貴府蓬蓽生輝啊,到時候宋史編撰完成,恐怕,就是你們黃氏一門榮華富貴之時吧?”
“這?”
年輕書生眉頭一緊,故作客套著回答道:
“不敢當,不敢當啊!朝廷不識英才,能夠識文斷字的官吏屈指可數,貪官多如牛毛,若是可以不必去趟渾水,我還深感幸運呢!”
“正如你說的!”
忽然間,一個撐著柺杖的老者,推開了客房的木門,走進了並不寬敞的房間。
他就是鄧光薦。
“這位老爺子,你是……”
面對年輕書生的疑問,鄧光薦撫須淺笑,回了年輕書生一句:
“老夫是前宋禮部侍郎鄧光薦,這次來杭,撫今追昔,真乃恍若隔世??!”
此言一出,年輕書生著實大吃一驚,趕忙起身拱手行禮道:
“原來是鄧中甫鄧大人啊,小生黃溍,字文潛,久聞大人之名,本以爲無緣一見,卻不想,今日能夠在此遇見大人,實屬三生有幸??!”
“哪裡哪裡……”
鄧光薦拱了拱手,坐下之後,對黃溍開門見山似的說道:
“黃文潛,不瞞你說,這次我來臨安,只想尋訪朝野遺事,補全陸君實的手稿,不知,文潛你此次前來,可有尋訪遺事之意?”
“兩位客官,你們慢慢聊好了,在下告辭!”
掌櫃出去之後,黃溍看了木門一眼,良久,確認掌櫃並沒有在偷聽之後,他這才鬆了口氣,對鄧光薦低聲說道:
“鄧大人,不瞞你說,韃子漢奸召我前去大都編纂宋史,故,我打算在臨安尋訪朝廷遺事,然後再做打算,不知,大人有何想法?”
鄧光薦思量片刻,撫須說道:
“此事,還需多慮,韃子編纂宋史,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自打留夢炎死後,韃子如喪考妣,不知該找何人編寫宋史,如今,韃子徵召江南士人北上,爲的正是此事,若是要我等阿諛奉承韃子,若是我,則難以做到!”
聽完這些,黃溍不由得頷首,嘆息一聲,說道:
“哎,韃子燒殺劫掠,無惡不作,若是爲其歌功頌德,豈不是在爲虎作倀?”
“鄧大人,先別說這些了,還是喝上兩杯,舉杯消愁吧!”
兩人拿起酒杯,吩咐店小二上菜,準備來個一醉方休,然後再商量下一步究竟該如何尋訪。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兩人的話也隨之多了起來,只見,鄧光薦放下酒杯,沉重地嘆息了一聲,頗爲傷感地說道:
“當初在崖山之時,若是我選擇殉國,只怕,也不會目睹如今現狀,以至於痛心疾首了吧?”
“大人何必如此絕望?”
黃溍抿了口酒,勸慰了句:
“大人若是沒能活下來,我等後人,又怎能知曉陸丞相還留下了遺稿之事?倘若大人殉國了,只怕,行朝之事,也會不爲後人所知吧?這可與陸丞相的遺願,是迥然不同的!”
鄧光薦起身回房,拿出書稿,將其放在了桌上,說道:
“話雖如此,在路上,我也曾聽人說,朝廷有奪回天下之意,然而,我這把老骨頭,恐怕是看不到了!”
說到這,他頓了頓,撫須苦笑兩聲,藉著酒勁,補充了句:
“文潛啊,若是有機會去流球,你一定得去看看,據我所知,在大宋朝廷退往流球之前,將國史館遷了過去,若是要編纂我大宋一朝的史籍,這些史書,定是大有裨益啊!”
“這……如今元軍在海岸查禁甚嚴,別說離開江南前去流球,就是出海打魚也絕非易事!”
黃溍一愣,他沒想到,鄧光薦竟然會建議他去流球查看史籍,然而轉念一想,他明白了,鄧光薦之所以會選擇這麼說,是希望他能夠離開淪陷區,前往尚且在宋廷控制之下的流球,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而不是在此以四等南人的身份,給韃子做牛做馬。
面對黃溍的憂心如焚,鄧光薦笑了笑,故作輕鬆說道:
“若要順利出海,前往流球,則必須從廣南東路的廣州乘海舶出海,經瓊州或是崖州換乘占城海船,即可到達流球,不知,文潛你是何想法?”
黃溍愕然,爲了不讓鄧光薦失望,他急忙拱了拱手,回答了句:
“大人所言極是,若有機會,小生一定會按你所言,想方設法前往流球,重歸大宋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