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日本人來了。
這是日軍第十六師團。師團長中島今朝吾剛剛率部參加過南京大屠殺，殺死手無寸鐵的中國軍民無數，臭名昭著的殺人比賽就是該師團少尉向井敏明和野田毅在紫金山下進行的，野田毅殺了105人，向井敏明殺了106人，但不知誰先殺到100人，勝負難分，于是重新再賭誰先殺滿150名中國人……
槍聲過后，一排摩托車風馳電掣馳了過來。車上的日本兵端著大槍，向四散的人群射擊。田里的人正往家里趕，聽到槍聲，回家已來不及，轉頭就往嶺上跑。一個叫黑蛋的小伙子順溝向前跑了幾十米，“叭”的一聲槍響，黑蛋在溝邊晃了幾晃，一頭栽了下來。
摩托車過去，后面是兩隊日本兵。為首的騎一匹棗紅大馬，腰跨戰刀。日本兵一字排開，嘰里呱啦喊叫著，快速向這里跑來，并且不停地放槍。不時有人倒下去，站起來，又倒下去……
池塘邊已鳥獸無蹤。人們早已伏在地上。眼看著日本兵越來越近，程立春急得直搓手。和尚低下頭，撬開濟生的口，伸手把舌頭往外拉了拉。程立春急了，一下撲過去，把和尚壓到身下。只聽程貴生叫了一句：
“我們快到水里去。”說著自己滾動起來，匍匐著爬到水里，只露出一個腦袋。
程立春顧不得多想，抱起小兒子，貓腰就跳到了水塘里，這邊程老太太和那和尚也鉆了過去。
和尚順手折了幾支荷葉分給大家，讓寬大的荷葉擋在頭上。同時，和尚接過老三，一手緊勒他的肚子，一手運氣，然后猛擊他的后背。一下，兩下，三下……，程立春看到這里，急忙站到他前面，舉起荷葉擋在他頭頂。
日本兵喊叫著過來了。他們都把頭埋得盡量低些，讓荷葉擋在頭頂上。多虧了沒有割倒的這一片麥子，金黃黃的，長得又高，加之池塘水面又底，日本兵并沒有看到他們。他們奔跑著，一邊怪叫，一邊放槍。道路上，田野里，騾馬狂奔，牛羊亂跑。日本兵被吸引著，快速追過去了。
他們急忙跳出水。和尚把濟生放到地上，從腰里摸出一個銀色盒子，抽出銀針，擦了一下，扎在人中處，又在他喉結和心臟上各扎了一針，捻動幾下。然后運了運氣，在他胸前用力一擊，只聽“咕嚕”一響，老三嘴里汩汩流出水來。又一擊，老三動了一下，“撲”的吐出一團穢物，和尚開始在他前胸有節奏地按起來。又示意程立春，伏在他嘴上，一口口輕緩地往里吹氣。良久，老三僵硬的腦袋轉動了一下，喉嚨也發出了一點響聲。和尚又緊按幾下，老三輕輕呼出了一絲游氣。
老三有氣兒了，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和尚不停手，又在他背上均勻地捶，老三的嘴角便掛出了長長的水絲，呼吸也漸勻漸重。看老三已小命回程，和尚把他交給程立春，囑咐好生保養，然后提起包袱，濕碌碌地就要走人。老太太急忙攔住：
“大師不能走哇，這兵荒馬亂的，你要往哪里去？俺這孩子還沒有穩定，不如多住兩天，幫俺再調理調理。”
程立春也趕緊阻求：“大師就別走啦，幫俺再調理調理吧，這孩子還危險著哩。”
和尚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人已救活，只要細心調理，以后就全憑天數了。”
程立春說：“大師有救命之恩，立春不敢怠慢，還是請大師到家里小住幾天，讓立春表表心意吧。”
和尚說：“貧僧云游四方，素來不喜在村間俗家居留，再說，你們看——”他指指不遠處的村子，說，“日本兵已進了村子，燒殺搶掠的，你們，還是好自為之吧。”
程家母子還想說什么，但看到進村的鬼子兵，又無言了。和尚走了幾步，又返回來，說：
“兩位施主，我看你家這小孩面目非凡，此難不死，將來必成大器。只是他眉間黑氣未除，定有大災等他，如度得過去，自是他的福氣。”
老太太和程立春長跪不起，口中只叫：“還望大師指點哪，也好讓小兒躲過此劫。”
和尚搖頭：“此系天災，恐人力不可改變，那也是他命里注定的。”
老太太說：“那就請大師帶他走吧，也許跟著大師，他能躲過此劫？”
和尚搖頭笑道：“他命里帶來的災禍，任何人消除不得，你若有心把他交給我，待我訪友歸來，或可帶他上山，學得一技，也許有用！”
無奈，老太太只得問：“敢問大師法號，也好讓我們有個念想。”
和尚回道：“貧僧法號凈云，叫我凈云就是。”
和尚走后，老太太和程立春一起彎腰細看小三眉宇。左看右看，和平時沒什么兩樣。程濟生眉清目秀，相貌堂堂，怎么也瞧不出眉宇間有什么黑氣，莫不是那和尚故弄玄虛？
這時候，老大程貴生已經恢復了體能。程貴生年齡大，身體好，剛才只是被嗆了一下，并沒有喝多少水，現在除了有點頭暈，已活動自如。老三程濟生因為溺水時間長，身體又弱，還處在半昏迷和慢慢空水的狀態中。程立春說：
“娘，我們咋個辦，回不回家？”
老太太說：“回家干啥，送死嗎？你看村里那么多房子都燒著了，不知要死多少人哩，你沒聽見哭喊嗎？我的老天爺呀，咋會來了日本鬼。”
程立春說：“我們家的東西肯定也保不住了。”
老太太斥鼻說：“還說啥東西不東西，保住命要緊，我們就在這地里等著吧！”
程貴生舒展了一下胳膊，忽然叫了聲：“爹——”
程立春忙問：“哪兒不舒服？”
程貴生問：“是誰把我們救上來的？”
程立春一下楞住。他還沒想過這個問題，他趕到池塘邊的時候，兩個孩子已齊齊地躺在地上，已有不少人圍在他們身邊。有人在掏嘴里的東西，有人捶背空水。說明不是他們自己爬上岸的。那是誰呢？卻聽見一個小姑娘的聲音，諾諾地說：
“是俺爹。”
是柳興旺家的女兒柳翠翠。翠翠身后，自己的小女兒程秋紅也鉆出來了。程立春驚問：“你們，你們怎么在這里？”
原來事情緊急，程立春只顧兩個沒了氣兒的兒子，把女兒都忘記了。
柳翠翠說：“俺跑不動，看你們沒走，就爬在麥田里了。”
小秋紅也點點頭。
程立春依稀記得，他剛過來的時候，柳興旺好象就蹲在大兒子身邊，他當時神情錯亂，什么也沒在意。就問：“你爹啥時走了，我怎么沒看見他？”
小姑娘說：“俺爹早回家了。”
柳翠翠比程貴生小四歲，和老三程濟生年紀一般大，個頭比濟生還猛一點。圓圓的小臉，大大的眼睛，一條扎著紅頭繩的辮子長長的甩在后面，跑起來，一跳一跳的。
程立春懵了。剛剛和柳興旺吵過架，怎么他就救了自己的兒子呢？還救了兩個兒子。于是豬肚子的事情一掃而光。和兩個兒子的命比起來，一百頭豬又算得了什么？程立春笑笑，自嘲地說：
“嗨，看我弄的這叫個啥球事兒！”
事情都聚到一起了，柳興旺不但不是仇人，反倒成了恩人。要道歉，一定要道歉。現在是進不得村子，日本兵已在村子里燒殺搶掠。
太陽西斜了。村子里濃煙滾滾，叫號聲不斷傳來。程立春坐在麥田里，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程貴生早坐了起來，伸了伸胳膊，活動活動腿腳，說：
“爹，讓我回去看看吧。”
奶奶說：“不行，你回去送死呀！”
貴生說：“我不惹他們，不讓他們看見，就回家看一眼。”
程立春說：“要回去也是我回去，你們都給我呆在這兒。”
老太太怒道：“誰也不許回去。”
貴生說：“沒事的奶奶，我已經好了，我自己回去就行，就回家看看。”
不等老太太回答，貴生已貓腰向村子里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