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的蓮迦山,堪堪已是深秋。這一帶綿延百里,放眼盡是廣闊的山地,處處林幽谷深,峰迴路轉(zhuǎn)。山脈半中央有一個碧檀峰,峰上亭臺樓閣、園池迴廊,應(yīng)有盡有,晨鐘暮鼓,莊穆端嚴。
此處便是紫淵門之所在,門中徒衆(zhòng),皆爲(wèi)男子。
碧檀峰臨著一個山谷,谷裡天然而成一片盆地。盆地中央闢得十分闊淨(jìng),平平整整的,是個教練場的模樣。而繞場一週,則是一整圈鋪滿路邊的葦草,淺黃的顏色,柔軟的形態(tài),整整齊齊如同人工種植一般,毛茸茸菲菲萋萋。
此時正值清晨,四面所環(huán)的遠山,山頭都繚繞著淡藍的煙霧,一直接到碧藍晴空之上大朵大朵雪白的雲(yún)團裡去。
一列少年男子從碧檀峰上列隊下行而來,看樣子是到谷地上的教練場練功去的。他們的年齡參差不齊,大約都在十歲以上、二十歲以下,清一色的灰藍短打裝束,頭上束一個規(guī)整的圓髻。雖正值青春年少,這隊少年卻異常陰翳,個個斂聲靜氣,絕無邊行路邊說笑的小兒郎態(tài)。
因此,當(dāng)一個清脆的童聲在半山腰高高響起的時候,那聲招呼聽在衆(zhòng)人耳中,便顯得異常突兀。而緊接著又有層層迴音從羣山間繞轉(zhuǎn)來,嫋嫋依依,倒讓人心裡一下子忽又柔軟下來。
少年們不由齊齊地緩下腳步,有的人索性停住,回過頭去看。
只見一個不過七八歲年紀(jì)的孩童正小跑著拾級追來,口裡還脆聲喊著:“諸位師兄,等等我!抱歉抱歉,我睡遲啦,明日起再不敢如此!”
明眼人一眼看去,就能知道這孩子分明是個小女娃,雖然她小小的身體穿著的是一套略爲(wèi)顯大的灰藍短打男裝,看樣子或許是撿了某位師兄穿小了的;頭上也學(xué)著衆(zhòng)位師兄的樣子,用灰藍布條束了一個圓髻。
但這身徹徹底底的男裝,卻掩不過她小小的瓜子臉上一派清清爽爽的秀氣:淡朦如煙的黛眉之下,一雙水色星暉的大眼睛,秀挺的鼻樑,粉潤的櫻脣,如同工筆畫出來的,一件一件精緻入微地描在雪色剔透的臉上。
這活脫脫清朗朗一個小美人坯子,在清曉霧縈的山路上,暉芒瑩潤地照進一衆(zhòng)少年的眼睛,趁著人心猿意馬措手不及之際,在他們心底撥亮了一團晶澈的光彩。
站在隊伍最末的一個少年慌忙上前迎了幾步,攔住一臉欣喜馬上就要撲到隊伍裡來的小姑娘,低聲說道:“小師妹,你怎麼來了?師父和大師兄尚未下令,你……還不能和我們同課呢……”
小姑娘莫名地睜大了眼睛,水汪汪一抹濛光清溢:“爲(wèi)什麼?可是,我已經(jīng)是你們的小師妹了呀……”
少年剛要開口再說什麼,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咳嗽,頓時噤聲不敢再言。他退到一旁,訥訥地看著從隊伍最前方走上來的鹿子驍,再擔(dān)憂地看了看小姑娘,心裡怦怦地替她忐忑起來。
鹿子驍沉著臉,一徑走到小姑娘跟前,一張口就是粗聲大嗓毫不客氣:“沐冰藍,誰讓你來的?別以爲(wèi)來了這座山頭就什麼都是理所當(dāng)然,誰說了願意你來啦?你是被硬塞到我門中來的,在這兒就是個外人,沒有我和師父們的話,哪兒都別給我亂走!”
沐冰藍吃驚地瞪著他,大大的眼睛裡滿是不解和委屈。擁在一旁的少年們擔(dān)心地看著她眼裡的水汽迅速重了一層,都以爲(wèi)她馬上就要哭出來。
不料她只是倔強地把眼睛睜得更大,讓漫溢的水汽鬆動了一下,重又略略隱縮下去。
她就這麼勇敢地迎視著一身跋扈之氣的鹿子驍,朗聲說道:“大師兄此言差矣!我是拜當(dāng)今聖上所賜得來此地,皇上要我來,誰敢不願意?師父和大師兄是我頭上的天,你們有什麼吩咐,我自當(dāng)事事遵從;但師父和大師兄頭上還有皇上這重天呢,皇上的吩咐,你們也得事事遵從啊!”
此言一出,衆(zhòng)少年臉上尚不及露出欽佩讚賞之色,就已被更深更重的一片大事不好的神情膠住了。
果然,只見鹿子驍眉間眼底戾氣突盛,他惡狠狠地指著沐冰藍喝道:“好大膽的小賤人!本尊有令,你還敢頂嘴!
好,既然你非要賴在本門,那麼本門的規(guī)矩你可不得不守。你可知本門大戒十二項,那是由師父掌理;小戒十六條,歸由首徒權(quán)治。你出言犯上,就是犯了小戒首條;違抗尊長,又犯了小戒二條。本尊今日不好好懲戒你一番,只怕你日後更要興風(fēng)作浪了。
沐冰藍,你聽著,現(xiàn)在就給我回去,掌嘴二十,面壁思過,今日兩餐,你都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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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罰令一下,衆(zhòng)少年都不由在心裡倒抽了一口冷氣。鹿子驍身爲(wèi)大師兄,又是門中少主,有權(quán)責(zé)罰師弟師妹是實,然而這番處置未免太重,更何況是對一個年方八歲嬌如花瓣的小女孩兒!
倒是沐冰藍,雖然年紀(jì)尚幼,卻是堂堂新封郡主,自小長在豪門大戶,既受不得委屈,也頗爲(wèi)見過世面,對這番罰令毫不畏懼,仍是迎頭頂上:“大師兄之罰,冰藍心中不服!冰藍要見過衆(zhòng)位師父,請他們說明,不讓冰藍與師兄們同課,卻是爲(wèi)何!”
鹿子驍?shù)哪樕讶昏F青,眉心更有隱隱的黑氣透了出來。他居高臨下,擺出一派傲氣,俯視著沐冰藍道:“哼!多說何益!我再說一遍,你給我回去!”
沐冰藍冷冷地與他對視,不爲(wèi)所動。
鹿子驍憤然伸手往山上一指:“你給我滾回去!現(xiàn)在就滾!滾不滾?”
沐冰藍卻好笑道:“大師兄,從山上往山下倒是滾得,請問從山下往山上,可怎麼滾呢?不如大師兄您滾一個我看看?”
衆(zhòng)少年頓時譁然,個個都抿著一嘴笑,只懾於鹿子驍如箭射來的凌厲目光,生生把笑憋了回去。
鹿子驍回頭掃視一圈,見無人再敢輕狂,便轉(zhuǎn)回來,目露兇光:“好利的一張嘴!你不走是不是?”
他倒真也不敢再說滾,只大步跨上一階,一手扭住沐冰藍的胳膊,另一手託牢她的腰腹,輕輕一舉,就把個蹬腿扭臀猛烈掙扎的小女孩兒扛在了肩上:“你不走,我親自送你走!”
鹿子驍已是二八少年,此時的年齡正是沐冰藍的兩倍,力氣快要長熟,再加上自幼習(xí)武,要對付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子簡直易如反掌。他回頭責(zé)令衆(zhòng)師弟繼續(xù)到谷中教練場自行練功,就扛著沐冰藍蹬蹬蹬直往峰頂而去。
沐冰藍一路高聲呼叫,只盼師父們聽見,現(xiàn)身相救。不巧此時紫淵門的各位長尊們都正閉門議事,哪裡聽得見深宅大院之外一串單弱薄脆的呼救?鹿子驍大約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才如此肆無忌憚地對沐冰藍嚴加懲罰。
他扛著這個不肯乖乖聽話的小姑娘一路走到峰頂大院之外,側(cè)目只見一座森森的殿宇,脣角便隱隱浮起一線興奮的奸笑。他顛了顛肩頭已經(jīng)快要聲嘶力竭的小姑娘,陰冷冷地說了一句:“沐冰藍,本尊改主意了,你還是不要回你的房間,就在這裡面壁吧!”
言畢,他擡腿向這座殿宇行去,上了臺階,把沐冰藍放了下來,一手還牢牢地抓住她,不令她得空逃脫,另一手則拈掌成拳,五指急掐,口中唸唸有詞,似是一段咒語,聽在沐冰藍耳中,完全不知所云。
眼前發(fā)生的事情太過奇怪,沐冰藍竟一時忘了再鬧騰,只好奇地盯著鹿子驍快速蠕動的嘴脣,而他口中所念之詞,不知如何,聽到她心裡,便如同一道三昧冰焰,從內(nèi)向外灼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她剛剛開始害怕,就聽見鹿子驍猛然大喝一聲:“開!”
吱嘎一聲,殿門應(yīng)聲緩緩洞開,露出了一個黑洞洞的口子,不是血盆,其森慘之氣卻勝似血盆。殿內(nèi)黑暗無涯,彷彿深不見底,這突然啓開的大門,竟也不能把外界的光亮引進一分一毫去。
或許這座大殿本身就是一張大嘴,能把所有光色瞬間活活吞噬的大嘴吧……
那麼,它是不是也能吃人?
沐冰藍愣愣地看著猶如地獄入口的殿門,一時嚇得有些懵了過去。
不待她醒過神來,就感到一道大力在自己背上一推,同時聽見鹿子驍一聲得意的獰笑:“小師妹,你就好好在這裡面呆著吧!”
沐冰藍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了陰冷潮溼的地面上。身後旋即傳來大門重新關(guān)上的吱呀聲,門外的鹿子驍又喃喃唸了一串咒語,比方纔開門時之所用倒是簡短得多,最後搭著一個險惡萬端的“封”字。這組聲音透過門縫蜿蜒而來,如同一條黏膩陰險的蟲子,冷颼颼地貼在沐冰藍的脊樑骨上。
沐冰藍驚恐地爬了起來,回身撲在門上奮力敲砸,口裡絕望地大喊著“開門,快開門,放我出去”,卻等不來絲毫迴應(yīng)。她心裡也知道,鹿子驍一定封了門便揚長而去,其他師兄又都到山谷裡練功去了,這一時半刻,休得指望會有好心的同門路過搭救。
她頹然放棄,轉(zhuǎn)回身來面對殿內(nèi),努力睜大眼睛四下環(huán)顧。
方纔她只顧著急反抗,心裡又預(yù)設(shè)了既然從外面看進來都已經(jīng)那麼黑,身在其中一定更是什麼也不可能看得見,因而不曾好好看過殿內(nèi)情形。如今這麼一凝神,她萬分驚訝地發(fā)現(xiàn),裡面反倒不像從外面看進來那般伸手不見五指,事實上,她能夠輕易地看清殿內(nèi)陰暗卻還算清晰的一切。
可是,就在她看清眼前種種的同時,心裡反倒寧願殿內(nèi)也如它從外面看進來那麼漆黑一團,讓她什麼也不要看見纔好——
這座殿宇,從外面看平平無奇,並不很大,不想內(nèi)中空間卻十分廣闊,空空曠曠的越發(fā)襯出沐冰藍的纖小,若這真是她先前以爲(wèi)的大嘴,那麼她這具小小的身體,一定連給它塞牙縫都不夠的。
而就在這空闊的大殿之內(nèi),遍地密密麻麻停滿了一具一具的棺木,木色已顯陳舊,卻頗爲(wèi)乾淨(jìng),就好像……
就好像有人、或者什麼東西,常常在這裡出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