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啓源夫婦執意請沐冰藍先走, 沐冰藍又執意讓他們先行,雙方推辭到最後,還是二老作了妥協, 舉步回府。
沐冰藍略略欠身, 餘光能感到一直陪在二老身邊的那個人, 腳步似乎僵了僵, 纔回身走開。
她心裡猛的一酸, 連忙閉了閉眼,才直起身來。這一整天,直到這時, 她纔敢把目光投到他的身上,只因他此刻已僅餘下一抹背影。
沐冰藍站在大禮散後顯得極爲空曠的太師府門口, 怔怔地看著江勝雪走遠了, 才挪步前行。走了兩步, 她想起這裡人生地不熟,下意識地回身四顧, 看見除了綠喬之外,還有幾個府中的下人陪在周圍,大約是爲了領她去洞房的。
至於新郎江行雲,不知何時已然消失不見。
一個乖巧的丫頭一見沐冰藍回眸,就立即機靈地施禮稟道:“郡主, 大少爺送其他客人去了, 請郡主先行回房?!?
沐冰藍對她點了點頭, 微微一笑, 並不多話, 便跟著他們向府內走去。
在洞房裡,沐冰藍一直坐到丑時的更鼓都打過了, 也不見江行雲回來。
外面的院子裡,起初還有賀客隱隱約約的說笑聲,但子時未過就已經完全消退,此時萬籟俱寂,連入冬前最後的幾隻秋蟲也已經沉沉睡去。
一直陪在房內等著伺候新人的綠喬,早已經困得東倒西歪。她強打著精神,再一次剪去燭花撥亮燭光之後,終於忍不住對沐冰藍說道:“郡主,莫怪綠喬多嘴,皇上他……他本心是好的,要爲郡主您撐腰,可是……怕是郡附爺他……因此而多心了吧?”
沐冰藍坐在牀邊,聽了這句話,微微一怔。
綠喬的說法十分在理,但她卻不曾如此想過。
並不是她的聰明伶俐竟比不上一個小丫頭,而是……
她的心,既不在衍忱身上,更不在江行雲身上。
她皺了皺眉頭,輕聲斥道:“你正是多嘴!以後這樣的話,不可再提?!?
綠喬慌忙低頭認錯:“是,奴婢知錯了!郡主,要不……”
她擡起頭來,小心翼翼地看了沐冰藍一眼,試探著說:“要不您下一個郡主令,令郡附今晚不得相擾,奴婢替您在門口守著,他回來了就跟他說一聲。您這就睡下吧,別再熬著了?!?
令他不得相擾麼?
沐冰藍想了想,搖頭道:“不必。我和他……今後是夫妻,若是從一開始就擺成郡主與下臣的位置,將來一家人還怎麼處?你不要管了,回去睡下吧,我這裡不用你伺候了。”
她不怕他前來相擾。
倒不爲別的,而是因爲她已經明白,至少今晚,他是不會前來相擾的了。
陌生而清冷的洞房,沐冰藍靜靜躺了一夜,也不甚清楚自己究竟有沒有睡實過去。天剛剛亮了片刻,她便被滲入窗櫺的第一抹曙色驚醒,再也無法睡著。
她索性起牀。守在外間的綠喬一聽見她的動靜,就揉著惺忪睡眼趕緊起來,給她端盆打水整理妝容。
坐在鏡子前,沐冰藍看見自己忙碌了一天之後一夜不曾酣眠的臉龐,雙頰似乎凹得更深了,眼袋卻浮了出來,虛腫著,已是閨中怨婦的模樣。
而她也的確在洞房花燭之夜便獨守空閨一整晚啊。
這兩者一相聯繫,沐冰藍不禁有些尷尬,好在綠喬是自己帶來的丫頭,儘可以對她不避嫌疑地問道:“郡附爺昨晚歇在哪兒了?一會兒你去瞧一眼,看看是不是起來了?!?
綠喬一邊給她梳頭一邊回答:“奴婢昨晚上去瞧過了,他們說郡附爺本來就喝得有點兒多,送走皇上之後,回來又喝了幾盅,就睡在他原先的臥房裡了?!?
沐冰藍聽罷,應了一聲“哦”,就不再說話。
江府爲了迎娶沐冰藍,早在一年前就建起了這座幽藍別苑,等於是在大的府內另闢了一座小的府邸,院裡有完整的一套廳堂、臥室、客房和書房,全是新的,至於江家人原先使用的所有房屋,包括江行雲的舊居,都在幽藍別苑之外。
婚禮過後,送沐冰藍來京的一隊軍士,除了領隊沐乘風和侍婢綠喬就此留在了她的身邊以外,其他人都是要折返回去的。江家又給她撥了一批下人補進來,此時的綠喬就是她房裡的大丫頭,二丫頭則是一個叫做春芙的小姑娘。
沐冰藍這邊剛剛裝扮妥帖,就見春芙進來稟道:“大少奶奶,大少爺在門外等著了,請您準備好了就一同過主屋那邊去吧?!?
春芙和綠喬不一樣,她是江家的丫頭,故而隨江家的稱呼,喚沐冰藍爲大少奶奶。
而沐冰藍之所以一大早就起來更衣打扮,並且吩咐下人去查看江行雲的動靜,則是因爲按規矩,新婦過門後的次日早晨,一對新人是要去給公婆奉茶見禮的。
春芙說話的時候,綠喬正給沐冰藍束上最外面一層的衫裙。這是一件桃紅色的羅裙,映得她淡施脂粉的臉色越發好了一些,喜氣的色調,也很配新婦的身份。
沐冰藍聽見江行雲也這麼早就起來,心裡忽然沒來由地想道:他昨晚雖說是醉了,怕是也沒睡好吧?
或者所謂的酒醉,不過是刻意求醉而已,最終畢竟是不能如願。
她心裡這麼想著,面上也沒顯出什麼來,只和聲答了一句:“知道了?!?
再向鏡內望了一眼,看自己已經容色端莊,她便站起身來,款步走出房外。
江行雲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長衫,揹著手站在臺階下等著。聽見沐冰藍的腳步聲,他轉過來面對著她,兩注清清冷冷的目光又如昨日初見時那般微微一凝,隨即又若無其事地散了開去。
沐冰藍敏銳地發現他面色蒼白,和自己剛起牀未上妝時的模樣倒有三分相似。
他聲音平平,不帶表情地說道:“我等今日雖都免了早朝,但父親母親慣於早起,二老此時當是已經在廳堂裡等著了?!?
沐冰藍也不去計較他一夜失蹤之後又態度冷淡,語調平和地答道:“如此,典巡大人請吧,莫令二老久候?!?
江行雲看了看她,似乎有些詫異。他從一開始就擺出一副冰冷到有些生硬的態度,似乎是準備好了,如果這位備受隆寵的天之驕女要出言責他新婚之夜便恣行冷落的話,他就可以從容應戰,不屈不撓。
可是她看起來竟然毫不在意,這讓他於放鬆之餘,突然迷失在了一種驟然突起的驚訝、以及從心底某個無法觸及的所在緩緩升起的些許失望裡。
而他剛纔還在猶豫著該如何稱呼她,她便已經客氣而拒人於千里之外地以官職相稱,似乎在表明著這樣一層意思:
你不以娘子或夫人等等相稱,正好我也不必喚你爲相公或郎君。
江行雲拿不準這位郡主究竟是太過趾高氣昂而自覺高人一等,還是惱他冷落而故意避他更遠,但無論如何,他應該爲此而鬆一口氣,不是嗎?
於是,他並不多說什麼,只客氣地答道:“郡主請?!?
夫婦倆略略前後錯開地並肩而行,在不明就裡的人看來,他們或許是羞於在別人面前表演燕爾情濃才刻意拉開這樣謹慎的距離,只有貼身隨侍的綠喬春芙兩名丫頭,知道他們是無法相合而導致的疏離淡漠。
在主屋的廳堂裡,江啓源夫婦果然已經在主位上正襟端坐,江勝雪也在,他站在母親的身側,默然無語。
一對新人一進來,早就端著四盞茶候在一旁的一名丫頭便迎了上來,跟在沐冰藍身旁,而江行雲則徑直走到江啓源的身側站好,與江勝雪各居一邊。
沐冰藍取了托盤上的一盞茶,走到江啓源身前跪下,低頭垂目,雙手將那盞茶高高托起,說道:“父親大人在上,請受藍兒一盞茶!”
江啓源微笑頷首,伸手接過,氣度上並未失掉公公的威儀,說出話來的語氣裡,卻有幾分受之不起的不安:“藍兒請起!”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一枚繪彩描金的紅包遞到沐冰藍手裡。
沐冰藍接過來,口裡說著“謝父親大人”。她把紅包放到托盤裡,又順手拿起第二盞茶,站起身來,往旁邊挪了兩步,就跪在了江夫人膝前,低頭奉茶:“母親大人在上,請受藍兒一盞茶!”
江夫人也趕忙笑瞇瞇地把茶接了下來,一邊說著“藍兒快快請起”,一邊遞給她一頂小小的虎頭帽。
這也是規矩,新媳婦給婆婆奉第一盞茶時,婆婆要給她一件嬰兒穿戴的物品,表示望新婦早日替婆家開枝散葉之意。
沐冰藍接過那頂虎頭帽,忽然覺得有兩道冰火交融的目光在自己額上一灼。
她咬了咬牙,低頭答道:“藍兒謝過母親大人!”
第三盞茶,她退回到江行雲這邊。這回不用跪地,只需行一個屈膝禮,低頭請茶:“夫君大人在上,請受藍兒一盞茶!”
江行雲伸一手接過這盞茶,沒有說什麼,另一手則象徵性地握住她的一隻手,將她拉到身邊,同自己並肩而立。
沐冰藍悄悄提了一口氣,轉過身來——
這一回,是江勝雪端著最後一盞茶站在她面前,躬身請道:“嫂嫂在上,請受勝雪一盞茶!”
他的臉垂得極低,她不能看清他臉上的表情,也不敢真的細看。她木然地伸出雙手,接過了他手裡那隻茶盞,心裡想不通爲什麼,盞上的蓋子會輕輕顫抖,發出細細碎碎的叮呤聲,像是她連一隻茶盞也拿不穩,隨時要把它摔在地上似的。
她的聲音,也如這雙彷彿已經不屬於自己的手一般,直直地發著木。
她說:“叔叔有禮了?!?
一切,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