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子驍宣佈完畢,見蕭清絕微微頷首,示意他可以開始,他便作勢起功,沉下一口丹田之氣,開始召靈。
而他所立之處,腳邊已經凌亂地躺著四具假人的殘骸。有被刀光劍氣斬成數段的,有被毒氣薰過、活符上原本鮮紅的硃砂變成烏黑的,有被大水淹過、泡成溼巴巴軟囊囊一團的,也有被一把大火燒成殘敗灰燼的——雖然並非真正活人,那種虐殺的手段卻實在可怖,教人一眼看下,慘不忍睹。
四種羅剎都已經被請出來過,如今輪到鹿子驍,恐怕他會不甘於同師弟們持平,定要調來土羅元剎才肯作罷吧?
所有人都提著一口氣,看鹿子驍雙目緊閉,臉上緊緊繃著,嘴脣急速翕合,呢呢喃喃開始唸咒。
待到咒已念足,他忽然虎目圓睜,滿面精戾之氣鋒芒爆盛。
緊接著,他暴喝一聲“出”,同時一手平端胸前捏住訣竅,另一手掌心向上勉力一擡,便見他掌端漸漸升起一團白霧,霧色緩緩轉成濃黑,再慢慢淡幻爲土黃,人形聚處,一尊土羅元剎便凝於眼前。
圍觀的師弟們當中頓時騰起一片沉沉的驚歎之聲,而蕭清絕則出聲提醒道:“子驍,元剎危險,你當真操縱得住它麼?”
誰知這話不說還好,一經說出,鹿子驍臉上的戾氣倒更重了。他冷哼一聲,顯是不滿師父小瞧於他,口出狂言道:“我操不操縱得住,請師父看好了!”
話音未落,就見他將方纔調出土羅元剎的那隻手握掌爲拳,僅留出食中二指,突然向一個方向疾指而去:“逆我者,暴斃當場!”
此言一畢,教練場上頓時迴盪起了一片失措的驚呼聲。鹿子驍指向的方位並不是他事先擺好的假人,而是——
沐冰藍!
該來的終於來了!
沐冰藍早有準備,立即大喊一聲:“二位師兄,言出必行!”就在同一時間,她抽身便向背離蕭清絕及她自身所在人羣的相反方向疾奔過去,將向自己直撲過來的土羅元剎引開。
二、三兩位師兄雖然拿不定主意,奈何剛纔確已答應了沐冰藍,此時更反應不過來要不要臨時改變主意,只好按照她事先的叮囑,飛身撲上,攔住臉色突變、就要向土羅元剎合身撲上的蕭清絕:“師父慢來!”
蕭清絕大急,一心只想甩開這兩個徒兒去救沐冰藍,無奈重傷未愈,使不出大力來,當下只得拼命掙扎著怒聲罵道:“孽徒放手!孽徒住手!”
他這前一句叫的放手,自然是衝著二、三兩位徒兒,而後一句喊的住手,自然就是意圖喝止鹿子驍了。
但鹿子驍原就是存心謀害,此時見蕭清絕受困,哪裡還會聽命於他?只聽他長聲奸笑著答道:“哈哈,師父!拜您金口吉言,徒兒確實不才,這土羅元剎,徒兒只能駕馭它到這等地步,便再也收勢不住,除非它殺了人遂了心願,否則就連徒兒也送不走它了!”
他的這番話倒是真的,而就此更可見此人居心歹毒!蕭清絕雙目充血,眼睜睜看著土羅元剎越追越近,沐冰藍就要在劫難逃!
他這一下又急又痛,登時舊傷復發,但覺胸口一熱,一注腥氣直向喉嚨裡猛衝上來。他拼盡全力,大吼一聲“藍兒”,便有一眼紅豔豔的熱泉,隨著這一聲慘呼從他口裡激噴而出!
與此同時,土羅元剎已經追上了沐冰藍,它雙臂一張,一聲怪哮,就見無數箭芒凝氣成形,向沐冰藍齊射而去。
鹿子驍調來的這具土羅元剎,竟欲以萬箭穿心之刑令沐冰藍立斃暴亡!
“小師妹!”
在場的師兄們都已於心不忍。雖然知道沐冰藍身份特殊,可她向來聰慧可愛,小心做人,就算是不敢接近,這羣青春少年兒郎們心裡,也都難免對她憐愛有加。
而如今,她竟真的就要如此慘死當場麼!
就在除鹿子驍之外的所有人都目眥爆裂肝膽俱寒的關頭,九死一生中的沐冰藍突然轉過身來,一隻手臂劃著弧線,往眼前的惡鬼身上一揚。
她這一回眸揚手,姿態極美,宛若天女散花,亦真有一團淡橙色的煙氣,從她掌中飄散開來。
只聽她朱脣輕啓,脆聲喝道:“孽畜猖狂,魂消魄散!”
那團淡橙色的煙氣一出,就見土羅元剎的動作瞬間遲緩,像是被什麼極恐怖的東西嚇得呆了一樣。待到沐冰藍髮聲出言,它纔好像受了提醒,省悟過來,頓時扯出一聲慘絕人寰的淒厲慘叫,在那之後,煙消雲散!
還未待大家回過神來,沐冰藍已經放下眼前之事,直向蕭清絕撲過去:“師父!您怎麼樣了?要不要緊?”
蕭清絕剛纔雖然吐血,可是神經尚在高度緊張當中,胸口繃著一口氣,竟然支撐著全然不覺痛楚,只是全神貫注地望著眼前情形。如今危險過去,他心裡一鬆,頓時就癱軟下來,雙臂一垂,整個身體就掛在了先前死死拉住他的二、三兩位徒兒臂上,綿軟無力恍若一條幹癟的布口袋。
沐冰藍心痛已極,飛奔過去抱住蕭清絕,一手在他胸口順了順氣,又慌忙掏出一條雪白的手絹來,手忙腳亂地替他揩拭著嘴角邊、下巴上、以及前襟上的斑斑血漬。剛纔還一臉鎮定的小大人,此時又完全變回了本來的那個小女兒,她慌慌張張,臉上的神情,竟比適才的生死關頭更多幾分緊張與恐懼,而她那雙水葡萄般的大眼睛,此時已經沉沉地熟透了,鼓鼓脹脹汪出來的兩泡淚水,就如同兜滿了那層已經快要被掙破的葡萄皮兒,眼看著就要啪啪兩聲直墜下來——
“師父……您快好起來,別嚇藍兒、別嚇藍兒呀!”
她的這一聲哀告,彷彿天籟仙音,將一注生命的力量打入了蕭清絕胸間。他一口氣緩過來,睜開了眼睛,只是那睜眼的模樣,似是極累極乏一般。
“藍兒乖……藍兒不哭,師父沒事,藍兒好好的,師父便沒事……”
他們這邊廂師徒情深,一旁方遇挫敗的鹿子驍,再看見蕭清絕對沐冰藍如此疼愛,更是妒恨難當。此時不讓沐冰藍開口再說,他便恨聲插了進來:“哼!小師妹,你剛纔使的那是什麼妖術?將我的土羅元剎如何了?”
此言一出,衆位師弟們固然歷來懾於鹿氏淫威,敢怒而不敢言,亦覺得忍無可忍,不禁怒目相向——
此人實在豈有此理,神鬼難容!明明是你狠下辣手要害死小師妹,小師妹僥倖自保,你竟然還有臉來質問於她?!
但鹿子驍畢竟是掌門愛子,身居少主之尊。他上次意圖謀害沐冰藍,累得蕭清絕受創不淺,鹿肇元尚且一味包庇,只予以他仗責二十、面壁一日的懲罰。也正是因爲如此,他今日纔敢故技重施,甚至變本加厲!
因此,大家也只能做到橫一道白眼,要誰多話,卻也不敢。
沐冰藍聽得此問,不禁有些虛怯地看了看蕭清絕,而蕭清絕凝視著她的目光當中,也隱隱浮起了探詢之色。
沐冰藍一咬牙,便在蕭清絕面前屈膝跪下,叩首道:“師父,藍兒不孝,藍兒私藏了一分陰絕草,煉得這些許散魂香。只是這陰絕草,當初確爲夢中人所贈,她指點藍兒將這分陰絕草留待己用。
藍兒回來之後,對這分陰絕草當爲何用冥思苦想,難得正解。但思遍這尋草得草的前因後果,皆由……”
她噎了噎,斜眼向鹿子驍的方向瞥了一眼,婉轉措辭道:“皆由藍兒當日遇險、累師父因此受傷而起,所以藍兒揣度那贈草人的用意,也當是望藍兒將這如此珍貴的仙草用於此途。
藍兒不才,因是女兒身,一旦遇險,便無力自保,若是有了這散魂香,總是能做救急之用,也不必師父以身犯險、分心照應了——可誰知……”
說到這裡,她急急地擡起頭來,兩串淚珠經此一震,便撲簇簇掉在了胸前:“師父贖罪!藍兒不孝,因那贈草人再三叮囑,這分留給自己的陰絕草,藍兒必須嚴守秘密。藍兒念她贈草大恩,不敢違逆,又看帶給師父用的陰絕草也是夠了、多出的這一分並不足以再煎一服藥,也就按照恩人的吩咐,將它私自藏了起來……師父、我……”
前面那番話,原是爲了給自己開脫而說,自是容易出口,而接下來便是自責,小小女兒臉皮頗薄,縱有一片赤誠,終究還是脹紅了臉,百般掙扎之後,才總算說出口來:“然而無論藍兒曾如何受恩於他人,他人恩深,終究不能同師父之恩相比,藍兒總還是應該先向師父稟報,若能那般,師父今日也不必如此掛念藍兒,以致舊傷惡化了……”
她越說越悔,不禁又拜倒下去,重重磕起頭來:“師父在上,請狠狠責罰藍兒!藍兒私心怯懦,不敢將實情稟報於師父,方致今日大錯,藍兒罪該萬死!”
蕭清絕見她於不可能處忽出奇招,險險自救,本就滿腔欣慰,喜不自禁,何曾有半分責怪她的意思?爾後又聽她這番肺腑之言,更是滿心感動,連忙伸手阻住她:“藍兒快、快起來!你聽那贈草恩人的話,自是天經地義,哪裡有半分錯處?快別再磕頭,起來,到爲師這裡來!”
聽見蕭清絕這般說,沐冰藍連忙站了起來,走過去重新攙住他:“師父……”
蕭清絕望著她,滿眼慈愛之色,復又問道:“孩子,可你是怎麼知道這世上還有這等散魂香、更能將它煉製出來的呢?這也是那贈草之人教你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