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讓冬境之王沉睡在地下的黑暗墓窖,凱特琳心想,徒利家的人源于河流,力量冥滅,終歸大江。
他們把霍斯特公爵放進一條細長木船中,領主全身武裝,穿著閃亮銀甲,藍紅條紋披風在身下展開,外套也是藍紅波紋。頭顱旁邊,人們為他放上一頂裝飾著青銅與白銀鱒魚的巨盔,又讓他的手指在胸前緊握住一柄彩釉木長劍。鋼鐵拳套隱藏了萎縮的雙手,令它們看起來又重復強健。他左手邊放著他慣用的那面橡木鋼鐵巨盾,右手邊則是獵號。船只的其他空間堆滿浮木、干柴和羊皮紙,以及用來壓艙的石頭。旗幟高高飄揚在船頭,紋飾著騰躍的銀色鱒魚。
七人護送送葬船,代表七神的祝福。七人包括羅柏——霍斯特公爵的封君、布雷肯伯爵、布萊伍德伯爵、凡斯伯爵、掩利斯特伯爵、馬柯·派柏爵士和……“跛子”羅索·佛雷,此人帶著大家等待以久的孿河城方面的答復趕來。瓦德侯爵最大的私生子瓦德·河文率四十名士兵作為他的護衛,這名灰發老人形容嚴峻,素以武藝高強著稱。他們剛巧在霍斯特公爵去世之時抵達,讓艾德慕非常憤怒。“我要把瓦德·佛雷五馬分尸!”他叫囂,“他居然派殘廢和雜種來侮辱我們!”
“毫無疑問,瓦德大人確是有意為之,”凱特琳答道,“他頑固而小氣,睚眥必報,一直沒有忘記父親叫他‘遲到的佛雷侯爵。我們得容忍他的壞脾氣、嫉妒心和傲慢無禮。”
謝天謝地,兒子比弟弟更懂處世之道。羅柏禮貌周到地招待佛雷一行,到軍營里為對方士兵安排住所,并悄悄指示戴斯蒙·格瑞爾爵士將送葬的榮譽位置讓給羅索。我的孩子,你終于學會了一點超乎年齡的智慧。佛雷家族背叛了北境之王的事業,但無論如何,河渡口領主仍是奔流城旗下最強大的諸侯,而羅索是他們派來的代表。
七人默默將霍斯特公爵的送葬船抬下臨水階梯,涉入淺水,同時絞盤將前方的鐵閘門緩緩升起。羅索·佛雷生得肥胖臃腫,將船推入水中時,已然氣喘吁吁。杰森·梅利斯特和泰陀斯·布萊伍德兩人一左一右守住船頭,站在齊胸深的水中,引領船只前進。
凱特琳站在砂巖城垛上觀望,等待,一如從前萬千次地等待。城墻下,迅捷洶涌的騰石河如一桿鋒利的長矛,刺入寬廣的紅叉河中,淡藍的急流與渾濁的紅褐河水相互沖擊融匯。晨霧擴散在江面上,輕若蛛網,淡如回憶。
布蘭和瑞肯就在那邊等您呢,父親,凱特琳傷感地想,正如我一直都在等你。
細長木船漂過拱形的紅石水門,乘上騰石河的急流,逐漸加速,直往喧囂的河流交匯處。當它在城堡的高墻之外重新出現時,橫帆已注滿了風,父親的頭盔上閃爍著陽光。船行穩健,將霍斯特·徒利公爵安詳地帶往河中央,迎向初升的太陽。
“快!”叔叔勸促。旁邊的艾德慕弟弟——如今已是奔流城公爵,但何時才能長大?何時才能承擔重擔?——趕緊搭箭上弓,他的侍從用烙鐵將箭點燃。艾德慕等待半晌,舉起巨弓,將箭拉到耳畔,“嗖”地一聲,釋放出去。隨著深沉的響動,飛箭騰空而去,帶走了凱特琳的目光和心靈,最后卻輕輕落在船尾,離目標相去甚遠。
艾德慕輕聲咒罵,“該死的風,”他搭起第二支箭,“再來。”烙鐵點燃箭頭包的油布,焰苗搖曳,弟弟舉弓,拉弦,再度釋放。這次飛得又高又遠,太遠了,竟在船頭之前十余碼處入水,火焰頓時熄滅。艾德慕脖子上爬起一圈紅暈,跟胡須一般顏色。“再來,”他命令,一邊從箭筒里取出第三支箭。他太緊張,繃得跟弓弦似的,凱特琳心想。
布林登爵士也察覺到了。“讓我來,大人。”他請求。
“我能行。”艾德慕堅持。他再度點燃箭頭,舉起弓來,深吸一口氣,拉滿了弦。這次他瞄了許久,待火焰燒光箭頭,爬上箭桿,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才終于發射。箭支風一般地爬升,爬升,然后弧形下降,下降,下降……稍稍略過搖晃的船只。
差了一點,不到一掌寬,但確實沒射中。“該死!”弟弟大聲詛咒。船只已快駛到射程之外,在河霧中忽隱忽現。艾德慕無言地將弓交給叔叔。
“是。”布林登爵士道。他搭起箭,堅定地放到烙鐵上,凱特琳還未確定箭頭是否點燃,他便舉弓迅速射了出去……飛箭臨空,她看見火焰劃出軌跡,猶如一面淡橙色的三角旗。前方的船只已然消失在迷離中,墜落的羽箭也隨即無蹤……但一陣心跳之后,驟起猶如希望,紅花猛烈綻放。燃燒的風帆將霧氣染成粉色和橙色,凱特琳看見船只的輪廓,在飛揚的火舞中掙扎萎縮。
你有沒有等我啊,小凱特?父親輕輕地說。
凱特琳不由自主地伸手想挽弟弟,艾德慕卻已走開,一個人默默地站在城堡最高處。挽住她的是叔叔布林登,用他那剛勁的手指。他們并肩而立,看著火焰逐漸熄滅,燃燒的船只不復得見,徹底消失……
……或許還在繼續漂流,或許已經破裂沉沒。總而言之,霍斯特公爵的盔甲將把他的身軀帶進河底軟泥中安息,在水下宮殿里,徒利家族的成員永恒歡聚,而形形色色的魚類是他們的臣民。
這時,艾德慕急匆匆離開。凱特琳多么想擁抱他,多么想和弟弟坐在一起,竟日懇談死者和哀悼,但她明白時候不對:弟弟如今已是奔流城公爵,無數騎士諸侯將要對他致以悼念,約誓忠誠,怎有時間來陪伴傷心的姐姐呢?艾德慕靜靜地聽著人們的語言,一句話也沒有說,“偶爾失手不值得羞愧,”叔叔輕聲告訴她,“艾德慕應該明白,就連我父親大人離去時,霍斯特也沒射中。”
“父親只射失了第一箭,”凱特琳當時還太小,沒有記憶,但霍斯特公爵常提這件陳年舊事,“第二箭正中風帆。”她嘆口氣。艾德慕并沒外表顯示的那么堅強,盡管父親早已垂危彌留,但他仍難以接受此刻的現實。
昨晚,醉酒以后,他整個人精神崩潰,痛哭失聲,懊悔自己沒做的事和沒說的話。他淚眼朦朧地告訴她,不該去渡口迎戰蘭尼斯特,而要一直守在父親床邊。“我該和你一樣,我該陪著他,”他哭訴,“他最后提到我沒有?告訴我實話,凱特,他問過我嗎?”
霍斯特公爵臨死時只說了一句“艾菊”,但凱特琳不忍將事實告訴弟弟。“他輕聲念著你的名字,然后故去。”她撒謊道,弟弟感激地點點頭,吻了她的手。若他不是沉溺在悲痛和罪惡感中,一定會射中的,她勉強告訴自己,除此之外不愿多想。
黑魚伴他走下城垛,來到羅柏與諸侯們聚集的地方,年輕的王后正在國王身邊。兒子看見她,沉默地執起她的手。
“霍斯特公爵跟王者一樣高貴,”簡妮低聲道,“我有機會陪伴他就好了。”
“我也是。”羅柏贊同。
“這同樣是他的心愿,”凱特琳說,“可惜臨冬城和奔流城之間相隔萬里。”是啊,鷹巢城和奔流城之間也隔著無數山脈、河流和軍隊,可惜萊莎至今沒有只言片語傳來。
君臨方面也沒反應。按時間計算,布蕾妮和克里奧爵士應已押送俘虜到了都城,或許布蕾妮此刻正帶著她的女兒們返回呢。可……克里奧爵士發誓一旦小惡魔遵守諾言,釋放珊莎,就放烏鴉回來通報,他發過誓!不,烏鴉不一定能順利穿越,或許被土匪射了下來,烤熟后當晚餐;或許那封她心之關切的信此刻正躺在營火的灰燼中,與鴉骨為伴。
諸侯們依次上前,向羅柏致以慰問,凱特琳耐心地站在一旁。杰森·梅利斯特伯爵、大瓊恩、羅佛·斯派瑟爵士……隨后是羅索·佛雷。她趕緊拉扯兒子的衣袖,于是羅柏全神貫注地傾聽對方的話。
“陛下,”肥胖的羅索·佛雷現年三十多歲,一對眼睛挨得很近,尖胡子,黑卷發披到肩上,由于天生一條腿扭曲殘疾,故得名“跛子羅索”。成年以來,他已為父親當了十余年的總管。“在此舉國哀悼之際,我極不愿打擾您的思慮。或許……可否安排今晚接見?”
“這提議很好,”羅柏道,“我們彼此不該有嫌隙。”
“這也是我的心愿,”簡妮王后說。
羅索·佛雷微笑道:“兩位陛下,我和我父親大人都很明白您們的心情。父親特意托我轉告您們,他也曾年輕過,也曾迷醉于少女的美麗。”
凱特琳非常懷疑瓦德侯爵會說出這種話。迷醉于少女的美麗?河渡口領主娶過七次老婆,現今已是第八個,他從來把女人當成能暖床和生孩子的動物。但不管怎么說,對方言語極其得體,她或羅柏都無法挑剔。“你父親實在太寬容,”國王道,“我期待著與你的會談。”
羅索鞠了一躬,并吻了王后的手之后退下,接著又有十來人上前致意。羅柏一一作答,根據情況,或表示感謝,或微笑鼓勵。等人們散盡,他轉向凱特琳,“有些事我們得談談,你能和我走一段嗎?”
“遵命,陛下。”
“這不是命令,母親。”
“好吧,我很樂意。”回到奔流城之后,兒子待她比從前親切,但從未與她獨處。他渴望陪伴年輕的王后,我不能為此責備他。簡妮給予他歡笑,而從我這兒,他只能得到悲傷。他似乎也很喜歡妻子的兄弟們,年輕的洛拉姆當上他的侍從,雷納德爵士則是他的掌旗官。他用他倆代替失去的兄弟,凱特琳看著兒子,靜靜地想。洛拉姆仿如布蘭重生,雷納德則是席恩和瓊恩·雪諾的交集。只有和維斯特林家人在一起時,羅柏才會歡笑,才會重新變成從前那個孩子。而在別人面前,他永遠是北境之王,默默地承擔著嚴酷王冠的重量。
國王溫柔地吻了王后,承諾稍候來臥室找她,隨即和母親一起朝神木林走去。他漫步了一會兒,方才開口:“羅索似乎是個講理的人,好兆頭,諸神在上,我們真的需要佛雷家族。”
“不可低估談判的困難。”
兒子點點頭,他陰沉的表情和塌斜的肩膀讓母親心都碎了。王冠把他給壓垮了,凱特琳想,他一心只想當個好國王,任何時候都要勇敢、機智、重視榮譽,但對于一個孩子而言,這一切實在太過分。羅柏做了能做的一切,打擊卻接踵而來,一次比一次無情。前陣子,傳來暮谷城交戰的消息,當他得知藍道·塔利大敗羅貝特·葛洛佛和赫曼·陶哈爵士時,幾乎大發雷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帶著麻木和不信任的情緒將信件又讀過一遍。“暮谷城?狹海邊的暮谷城?他們到那里去做什么?”國王迷惑地搖頭,“我們三分之一的步兵就葬送在這個暮谷城?”
“鐵民占領了我的城堡,蘭尼斯特俘虜了我的兄弟,”蓋伯特·葛洛佛低沉而絕望地說。據報,羅貝特·葛洛佛率軍撤退,卻在國王大道上遇伏被俘。
“請你安心,”她的兒子保證,“我將提出用馬丁·蘭尼斯特交換你的兄弟。為弟弟考慮,泰溫公爵想必不會拒絕。”馬丁乃凱馮爵士之子,與被卡史塔克大人殺害的威廉是孿生兄弟。凱特琳知道,那場謀殺至今困擾著兒子,他將馬丁身邊的守衛增加了三倍,仍然無法安心。
“我真該聽你的勸告,用弒君者交換珊莎,”他們走在長廊里,羅柏道,“這樣就可安排妹妹和百花騎土或維拉斯·提利爾成親,與高庭結盟。我真的……當時真的沒想到。”
“當時你必須考慮打仗的事,那是你的責任。再優秀的國王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打仗,”羅柏一邊呢喃,一邊領母親進入樹林,“我每仗必勝,卻贏不了這場戰爭。”他仰天長嘆,好似空中書寫著答案。“鐵民們占領了臨冬城和卡林灣,父親、布蘭、瑞肯,或許還有艾莉亞,都已不在人世。而今連你父親也死了。”
她不能讓他消沉下去,她自己已然嘗夠了消沉的滋味。“我父親早就是個垂死之人,這和你沒有關系。羅柏,你的確有過失誤,但王者孰能無過?我相信,奈德若是天上有知,定會為你驕傲。”
“母親,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說。”
凱特琳的心頓時一緊。他有什么不敢跟我說?他有什么不能跟我說?一定是關于布蕾妮的使命!“弒君者出事了?”
“不,出事的是珊莎。”
她死了……凱特琳心底油然升起一股無邊的絕望,布蕾妮失敗了,詹姆死了,瑟曦報復我們,殺了我心愛的女兒。她什么也說不出口,“她……她也走了么,羅柏?”
“走了?”兒子似乎很驚訝,“你的意思是,她死了?噢,媽媽,不對,不是這樣的,他們沒傷害她,只不過,只是……昨晚來了一只信鴉,在你父親安息之前,上面的消息我不敢跟你講。”羅柏執起她的雙手,“他們把妹妹嫁給了提利昂·蘭尼斯特。”
凱特琳的指頭猛然握攏,“嫁給小惡魔?”
“對。”
“可他發誓要用珊莎來交換他哥哥,”她麻木地道,“若找到艾莉亞,也一并交還。為了他珍愛的詹姆,他在滿朝文武面前發誓,諸神與世人均能作證,而今怎能做出這種事?”
“他是弒君者的弟弟,天生便是背信棄義的種。”羅柏的指頭掃過劍柄,“我要砍下他丑陋的頭顱如此一來,珊莎雖成了寡婦,卻也能得到自由,別無他法。他們……他們讓她在修士面前發下的婚誓,披上蘭尼斯特家的紅斗篷。”
凱特琳清楚地記得她在十字路口的旅館捉住的那位畸形侏儒,記得一路前往鷹巢城的艱險,“我早該讓萊莎將他推出月門。我可憐的好珊莎……怎會有人如此對她!”
“他們是為了臨冬城,”羅柏回答,“布蘭和瑞肯死后,珊莎就是我的繼承人。萬一我有不測……”
她猛地箍住他的手。“你不會有事的,不會的!……否則我真受不了。他們帶走了奈德,帶走了你可愛的弟弟們。珊莎結婚,艾莉亞下落不明,父親死去……而今我只有你,羅柏,你要有什么事,我會發瘋的!你是北境唯一的血脈啊!”
“我還沒死呢,母親。”
聽罷兒子的安慰,凱特琳心里卻無比恐慌,“仗,不是非打到流干最后一滴血的,”她覺察到自己語調里充滿絕望,“國王屈膝臣服,早有先例,甚至史塔克家的人也這么做過。”
兒子嘴巴一抿,“不,我絕不會。”
“這沒什么可恥。你知道,當叛亂失敗后,巴隆·葛雷喬伊向勞勃稱臣;眼見無法獲勝,托倫·史塔克也對征服者伊耿屈膝。”
“伊耿沒有謀殺托倫王的父親,”他將手抽離,“我和他們不同,我說了,我絕不會屈服。”
他又成了那個倔強的孩子,不再扮演國王的角色。“聽著,蘭尼斯特家對北境沒有野心,他們想得到的是臣服和人質……眼下小惡魔占有了珊莎,所以人質我們已然給過,需要做的只是降服。我告訴你,鐵民不好對付,他們若想保住北境,唯一的機會就是將史塔克家的血脈徹底斷絕。席恩殺了布蘭和瑞肯,如今葛雷喬伊家族的目標是你……和簡妮。你以為巴隆大王會容許她為你產下后嗣么?”
羅柏面色陰冷,“你就為這個放了弒君者?為討好蘭尼斯特?”
“我是為了珊莎和……艾莉亞的性命才放詹姆,你明明知道。可是如果這樣可以換來和平,又何樂而不為呢?”
“當然不行,”國王道,“蘭尼斯特家謀害了我父親。”
“你以為我忘了你父親的仇?”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
凱特琳從沒打過自己的孩子,這次卻差點因惱怒而掌摑羅柏,想到兒子日夜面對的恐懼和孤獨,方才控制住內心的怒火。“你是北境之王,一切由你做主,我只求你好好想想我剛才的話。歌手們頌揚英勇獻身的君主,但你的生命絕對比一支贊歌寶貴,起碼對于我,對于這個曾給予你生命的人而言是這樣,”她低頭,“我可以離開嗎,陛下?”
“請便,”他別過頭,抽出佩劍。她不知他想做什么,這里沒有敵人,沒有戰爭,只有母親和兒子,大樹與落葉。有的戰斗,劍是派不上用場的,凱特琳想告訴兒子,但她懷疑國王聽不進這些話。
數小時后,凱特琳還在臥室縫紉時,小洛拉姆·維斯特林跑來傳她與國王共進晚餐。諸神保佑,她寬慰地想,經過日間的爭吵,她真怕兒子會拒絕與她見面。“你是個盡責的侍從,”她莊重地對洛拉姆說。布蘭會做得比你更好。
席間,羅柏神情漠然,艾德慕則面含慍怒,唯有跛子羅索表現活躍。他極盡禮儀謙恭之能事,溫暖地追憶起霍斯特公爵的過去,文雅地哀悼布蘭和瑞肯的遭遇,同時大力贊揚艾德慕在石磨坊的武功,真誠感謝羅柏在瑞卡德·卡史塔克一事上做出的“迅捷有力的制裁”。羅索的私生兄弟瓦德·河文倒很安靜,這名嚴峻乖戾的老人遺傳了瓦德大人那張充滿懷疑神色的臉,他什么也沒說,只將注意力放在面前的美酒佳肴上。
當空話都說完后,王后和維斯特林家的人告辭回避,隨后仆人們清走食物餐具,羅索·佛雷清清喉嚨。“談正事之前,我還有個消息,”他嚴肅地道,“恐怕……這是個壞消息。我不想將它帶給您,但必須實言相告。事情是這樣的,我父親大人剛接到來自他孫子的信件。”
凱特琳這段時間完全沉溺于自己的悲傷中,幾乎忘了允諾收養的這兩位佛雷家孩子。不要,她心想,圣母慈悲,不要再給我們更多打擊。不知為何,她就是明白聽到的下一句話將是又一柄插進心窩的利劍。“來自他在臨冬城的孫子?”她逼自己發問,“來自我的養子?”
“不錯,正是來自于兩位瓦德。夫人,他們如今身在恐怖堡,我很抱歉地知會您,臨冬城發生過戰斗,全城皆已焚毀。”
“焚毀?”羅柏難以置信地問。
“您的北境諸侯企圖從鐵民手中奪回城堡,席恩·葛雷喬伊眼見不敵,便將城池付之一炬。”
“我們沒接到任何戰斗報告。”布林登爵士表示。
“爵士先生,我侄兒們雖然年幼,卻并不瞎。信由大瓦德親筆書寫,他表弟也在上面簽了字,照他們的說法,整場戰斗非常可怕。您的代理城主以身殉職——他似乎叫羅德利克爵士,對嗎?”
“羅德利克·凱索爵士,”凱特琳麻木地念道。可愛勇敢忠誠的老人。她好似看到他就在眼前,輕捻著色白如雪、豎立如叢的胡須。“其他人呢?”
“嗯……鐵民們進行了大屠殺。”
羅柏無言地別過頭,狂怒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兩位佛雷沒看見他的眼淚。
他母親卻發現了。世界一天比一天暗淡。凱特琳想到羅德利克爵士的小女兒貝絲,想到不知疲倦的魯溫師傅,想到快·活的柴爾修土,想到鐵匠密肯,想到獸舍的法蘭和帕拉,想到老奶媽和單純的阿多。她的心無法承受。“噢,噢,他們都死了?”
“沒有,”跛子羅索道,“婦女和兒童得以幸免,我兩個侄兒正在其中。眼下臨冬城成了廢墟,波頓大人的兒子便將大家帶去恐怖堡暫住。”
“波頓的兒子?”羅柏警覺起來。
這回開口的是瓦德·河文:“聽說是個私生子。”
“該不會是拉姆斯·雪諾吧?盧斯大人還有別的私生子?”羅柏面露不悅,“這個拉姆斯生性惡毒,作惡多端,死得也像個懦夫——至少我是這么聽說的。”
“具體情況還不清楚,戰爭中間,難免發生混亂,消息互相抵觸。但我可以告訴您,我的侄兒們宣稱正是波頓大人這位私生子拯救了臨冬城的婦女兒童,城堡里幸存的人們此刻全都平安地待在恐怖堡。”
“席恩,”羅柏陡然喊道,“席恩·葛雷喬伊呢?他死了沒有?”
跛子羅索雙手一攤,“這我也不清楚,陛下,兩位瓦德沒提到他。或許波頓大人那邊有消息,他兒子應該會向他詳細匯報。”
“我們稍候詢問。”布林登爵士說。
“真抱歉,給您們帶來這么可怕的消息,實非我本意。或許……我們明天再談,事情可以等,等您整理好自己……”
“沒關系,”國王說,“先談公事。”
弟弟艾德慕點點頭,“不錯,以免夜長夢多。大人,您帶來回復了么?”
“是的,”羅索微笑,“我的父親大人派我為代表前來覲見陛下,正式宣布他同意接受新的婚盟,以消除既往的誤會,屆時也將向北境之王重新宣誓效忠。條件只有一個:陛下您必須為著對佛雷家族的冒犯,當面向我父親道歉。”
道歉只是個很小的代價,但凱特琳厭惡瓦德侯爵這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我很樂意,”羅柏謹慎地回答,“羅索,造成裂痕非我本意,佛雷家族一直忠勇地為王國服務,能重新得到你們的協助,我感到非常欣慰。”
“您真是太寬厚了,陛下。既然您已經答應了條件,那么就輪到我向徒利公爵介紹舍妹蘿絲琳小姐。她是位十六歲的閨女,由我父親大人的第六位夫人,羅斯比家族的蓓珊妮所生,生性溫柔,頗善音律。”
艾德慕在椅子上動了動,“呃……能否讓我先與她會個——”
“成親之日,您自會與新娘見面,”瓦德·河文簡略地說,“莫非徒利公爵要先算她的齒齡么?”
艾德慕強忍怒火,“當然不至于,但方便的話,我想看看我的未婚妻長什么樣。”
“您必須現在就接受,公爵大人,”瓦德·河文寸步不讓,“否則將被視為回絕。”
跛子羅索再度將手一攤,“大人莫怪,我兄弟是個軍官,說話直率,但所言確是實情。我父親大人的意思是,婚禮必須立刻舉行。”
“立刻舉行?”艾德慕滿心不悅,凱特琳不禁擔心一旦戰爭結束,他便會馬上遺棄這未來的老婆。
“瓦德大人難道忘了我們還在打仗?”黑魚布林登尖刻地指出。
“他沒有忘,”羅索道,“正因為沒有忘,才要求婚禮立刻舉行。爵士先生,您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即便年富力強的天之驕子也不例外。假如艾德慕大人在與蘿絲琳成親之前有個三長兩短,我們的盟約怎么辦呢?此外,我父親的日子所剩無多,年過九旬的他害怕自己等不到這場戰爭的勝利之日,若能在蒙諸神寵召之前,看見自己心愛的小蘿絲琳有所依靠,想必能讓他的心靈得到平靜。他泉下有知,也將含笑看著自己的女兒有個好丈夫愛著她、保護她。”
我們都希望瓦德大人早早含笑九泉,對這番安排,凱特琳越來越不安。“我弟弟剛失去父親,需要時間來哀悼復元。”
“蘿絲琳是個快樂的女孩,”羅索說,“考慮到艾德慕大人的現狀,她將是最佳伴侶。”
“我父親受夠了遙遙無期的訂婚,”‘雜種瓦德’粗聲喝道,“您知道這是為什么?”
羅柏冷冷地橫了對方一眼,“我很清楚,河文。現在,很抱歉,可否請你們暫時回避?”
“遵命,陛下。”跛子羅索起身,由私生兄弟攙扶著蹣跚地走出房間。
佛雷們前腳剛出門,艾德慕立刻勃然大怒,“他們竟認為我的承諾一錢不值!憑什么要這條老狐貍為我挑老婆?瓦德大人的女兒多的是,還有成群的孫女,當初和你許婚時,他可是準你自行挑選的。我是他的封君!我隨便選哪個,他都該感到無上榮幸才對!”
“他是個驕傲的人,而我們傷害了他。”凱特琳說。
“異鬼才在乎他的驕傲!我不要在自家廳堂里蒙羞,我的答案很簡單:不!”
羅柏疲憊地看了看舅舅,“這件事上,我不會下命令,一切取決于你自己。但你要記住,一旦拒絕,佛雷侯爵將把這當作另一次侮辱,我們便再無可能獲得他的協助。”
“你不明白,”艾德慕堅持,“打我出生那天起,瓦德·佛雷就千方百計想讓我娶他的女兒,這一回,他絕不會放過大好機會。就讓羅索帶著我的回復去見他,之后他定會再來……直到答應由我自行挑選為止。”
“你說的或許沒錯,但那需要時間,”黑魚布林登道,“我們能等嗎?我們可以坐等羅索這么來回奔波嗎?”
羅柏握手成拳,“我必須盡快返回北境。我的兄弟遭謀害,城堡被焚毀,子民受屠殺……諸神有眼,誰知道波頓的私生子究竟是好是壞?席恩·葛雷喬伊下落如何?我不能坐在這里,等待一場不知何時確定的婚禮。”
“必須立刻確定,”凱特琳心不甘情不愿地說,“弟弟,我和你一樣,無法接受瓦德·佛雷的侮辱和抱怨,但我們別無選擇。沒有這場婚姻,羅柏的事業必敗無疑。艾德慕,我們必須答應他的條件。”
“必須?”徒利公爵煩躁地說,“凱特,你可不會答應成為第九任佛雷夫人吧!”
“據我所知,佛雷的第八個老婆還活著,而且活得很健康。”她回答。謝天謝地,假如不是這樣,天知道瓦德侯爵會不會提出這個無理要求。
黑魚替她解了圍:“侄子,你知道,七大王國里,沒有誰比我更不配來勸說婚嫁之事了。但不管怎么樣,我認為你必須為渡口之戰的緣故,向國王作出一點補償。”
“補償?我有很多想法,比如,和弒君者決斗?加入乞丐幫修行七年?綁住大腿在落日之海游泳?”沒有任何人發笑,弟弟終于認輸了,“天殺的,異鬼把你們全抓走!很好,很好,我就和這個婊子成親,作為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