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夢見自己回到臨冬城的墓窖,在石制國王的寶座之間跛行。進本站。國王們用灰色的花崗石眼睛凝望他,灰色的花崗石手指緊握著膝蓋上平躺的生銹長劍的劍柄。你不是史塔克家的人,他聽到國王們透過厚重的花崗巖低吼,這里沒有你的位置,快快離開。他走進更深沉的黑暗中。“父親?”他喊,“布蘭?瑞肯?”無人回應。一陣冷風從后頸掠過。“叔叔,”他喊,“班揚叔叔?父親?求求你,父親,幫幫我。”墓窖之上傳來鼓聲。人們在大廳里歡宴,但我不受歡迎。我不是史塔克家的人,這里沒有我的位置。拐杖滑落,他跪倒在地。墓窖變得更加黑暗。角落里有光亮浮現。“耶哥蕊特?”他低語,“求求你,原諒我。”不過那只是一只冰原狼,灰蒙以至于白,血跡斑斑,黑暗中閃動的金黃大眼晴里流露悲傷……
黑暗的房間,身下的硬床。他在自己的床上清醒過來,這是熊老的臥室下方屬于侍從的房間。按理他應該做得好夢,但盡管蓋上層層毛皮,仍然覺得冷。北行途中,白靈睡在身邊,寒夜中散發暖意;在荒野里,則有耶哥蕊特的陪伴。他們都不在了。他親手火葬了耶格蕊特,記得那是她的愿望,白靈呢……你在那兒?你也死了嗎,就是那夢中墓窖里染血的狼?但夢中的狼乃是灰色,并非雪白。灰色,布蘭的狼。瑟恩人在后冠鎮附近獵殺了他?如果真是這樣,布蘭可說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
當號角響起時,瓊恩正努力掙脫紛亂的思緒。
冬之號角,他心想,仍然沉浸在噩夢帶來的混沌中。曼斯沒找到喬曼的號角,所以這絕不可能。第二聲號角接踵而至,跟第一聲一樣綿長高亢。必須立即起床登上長城,他意識到,但做起來好難……
瓊恩推開毛皮坐起來,腿上的疼痛已近麻木,應該可以站立。為抵御寒冷,他合衣而眠,所以現在只需穿鞋、罩上皮甲和盔甲及斗篷。號角再次響起,兩聲綿長呼喚,他把長爪掛在背上,拄著拐杖蹣跚地走下樓梯。
外面一團漆黑,陰暗的天幕下充斥刺骨的寒意。黑衣弟兄們正從堡壘和塔樓中蜂擁而出,一邊系劍帶一邊走向長城。瓊恩尋找派普和葛蘭,但徒勞無功。也許正是他們中的一位吹響了號角。曼斯,他認定,曼斯終于來了。很好,我們將與他大戰一場,然后就可以安心休息。不管生死,都可以安心休息了。
原有的樓梯已化為長城下一片焦木碎冰的寬廣瓦礫場,人們只能靠絞盤牽引鐵籠登上長城。不過籠子一次只能裝十人,瓊恩到達時剛好升上去了,必須等它再回來。其他人和他一起等:紗丁、穆利、省靴、木桶,還有長兔牙的金發大個子哈里士,人稱“馬兒”,因為他曾是鼴鼠鎮的馬倌,他也是鎮上少數幾個留在黑城堡的人之一。余人紛紛逃回田地和小屋,逃回到那些位于地下的妓·院聽天由命。只有馬兒夢想穿上黑衣,真是個兔牙大笨蛋。妓女澤也在,上次戰斗中她的十字弓用得很出色。諾伊還留下三個孤兒,他們的父親為保衛階梯而犧牲。三個都很小——一個九歲,一個八歲,還有一個五歲——沒人愿意關照。
等待期間,克萊達斯送來溫酒,三指哈布則分發大塊黑面包。瓊恩拿上一塊啃起來。
“這是曼斯·雷德嗎?”紗丁緊張地問。
“希望如此。”黑暗中有比野人更可怕的存在。瓊恩憶起身處先民拳峰的雪地時野人王所說的話:“當死人出沒,環墻、木樁和寶劍都變得毫無意義。人是無法跟死者作戰的,瓊恩·雪諾,沒有誰比我更清楚”。光想想,就讓瓊恩感覺寒風都變得更加刺骨。還好籠子就在此刻叮當響著下到地面,于長長的鐵索尾端搖擺,大家靜靜擠進去關上門。
穆利將傳喚鈴的繩索拉了三下。很快鐵籠便開始上升,起初顛簸不已,不久漸趨平穩。無人說話。到得頂上,鐵籠平移,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馬兒伸手幫了瓊恩一把。冷風如重拳來襲,令他不由自主地牙齒打顫。
長城之巔,弟兄們用比人還高的桿子撐起一列鋼盆,里面生起熊熊大火。風似利劍,戳攪焰苗,可怖的橙光不斷搖曳。束束箭支、弩支、長矛及弩炮箭準備就緒。巖石堆了十尺之高,裝瀝青和燈油的大木桶在旁邊排好。除人手之外,波文·馬爾錫每一樣都給黑城堡留下了充足的供應。風抽打著城垛上那些手執長矛的稻草哨兵的黑斗篷。“希望別是他們中的一位吹響了號角。”瓊恩跛行在唐納·諾伊身邊評論。
“你聽到了嗎?”諾伊問。
風聲,馬嘶,還有別的。“一只長毛象,”瓊恩說,“那是一只長毛象。”
武器師傅扁平的大鼻旁呼氣結霜。長城以北為無垠黑暗,勢若汪洋,但瓊恩能辨認出遠方森林里點點閃爍移動的紅星。這是曼斯,就跟太陽升起一樣明顯。異鬼不會點火。
“我們看不見,該怎么打?”馬兒問。
唐納·諾伊走向波文·馬爾錫修復的那兩臺巨大投石機。“讓它帶給我們光明!”他咆哮。
瀝青桶被迅速塞入投石機,接著用火把點燃。風動火勢,氣焰狂暴。“放!”諾伊大吼。隨著平衡臂下落,投擲臂“砰”的一聲砸在橫木上,燃燒的瀝青桶便在暗夜中翻滾飛出,散發著奇異的搖曳光芒,照亮途經的地面。瓊恩在微光中瞥見長毛象們沉重的腳步,一閃而過。有十來頭,也許更多。木桶砸在地面爆裂。敵方陣營傳出低沉的喇叭,還有一個巨人用古語咆哮,他的聲音如來自遠古的轟雷,讓瓊恩脊梁震顫。
“繼續!”諾伊呼叫,投石機再次裝填,接著又是兩只燃燒著的瀝青桶噼啪著穿過黑暗落入敵軍之中。這次一桶瀝青擊中一棵死樹,并將其點燃。長毛象不止十來頭,瓊恩發現,足有一百頭。
他緩緩走近城墻邊緣。小心,他提醒自己,這里實在太高。哨兵紅埃林再度吹起號角:喔喔喔喔喔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喔喔喔喔喔喔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這次野人們回應了,不是用一只號角回應,而是十來只同時奏響,夾雜許多笛聲和鼓聲。我們終于來了,對方宣告,我們要摧毀你們的城墻,搶掠你們的土地,占有你們的女兒。風聲呼嚎,投石機吱吱作響,發出砰然的重擊,送木桶飛入夜空。在巨人和長毛象身后,瓊恩看到野人們手執斧頭和弓箭涌向長城。二十?二百?二萬?黑暗中一切都無從分辨。這是盲人之間的戰斗,唯一的區別是曼斯比我們多出上千倍的人可供犧牲。
“城門!”派普驚呼,“他們的目標是城門!”
從理論上說,長城過于龐大,幾乎無法攻克:它高得讓一切云梯和攻城塔都無能為力,厚到使任何攻城錘望之興嘆。沒有投石機能擲出破壞墻面的巨石,而若試圖火攻,融雪很快就會熄滅火焰。誠然,你可以爬過去,像掠襲者在灰衛堡附近干的那樣,但前提是行動者必須強壯、穩健、手腳靈便,即便這樣,也可能落得賈爾的下場,摔下來被一棵樹刺穿。對大隊人馬而言,必須攻打城門,別無他法。
然而,所謂城門只是冰墻中彎曲狹窄的隧道,可謂七大王國最小的門,內里只能下馬單列行進。通道內有三道攔路鐵欄,每道都上鎖并捆綁鐵鏈,頭頂還有殺人洞加以保衛。最外層的門是九寸厚的鑲釘老橡木板,同樣難以擊破。不過曼斯有長毛象,他提醒自己,還有巨人。
“下面冷著咧,”諾伊說,“給他們洗洗熱水澡,小子們?”一打燈油罐子正排列在城墻邊,派普跑上前用火把將它們通通點燃,接著呆子歐文將其一個接一個地推倒。罐子噴吐著旋轉的淡白火舌,凌空墜落,當最后一個也摔下去之后,葛蘭踢開瀝青桶的木楔,讓瀝青沿墻轆轆地流淌。下方的聲音變成慘叫與尖嘶,對他們而言,卻是甜美的樂曲。
然而鼓聲仍如波浪一般傳來,投石機抖動、出擊,皮風笛的聲音回蕩在夜空,仿佛烈鳥的歌唱。塞勒達修士同樣在唱圣歌,但聲音因喝多了酒而顯得粗濁顫抖:
溫柔的圣母,慈悲的源泉,
保佑您的兒子穿越鏖戰,
抵擋流矢,抵擋刀劍,
讓他們看見美好的……
唐納·諾伊焦躁地圍著他轉,“誰敢放下刀劍,我就一腳把他踢下長城去……別停啊!修士。弓箭手!該死,弓箭手在哪兒?”
“這兒。”紗丁說。
“還有這兒,”穆利答道,“不過我找不到目標……黑得跟豬肚子里一樣。敵人到底在哪里?”
諾伊指向北方,“不停放箭,也許可以碰巧射到一些,至少能騷擾對方。”他望著圍繞在身邊的這些被火光照亮的臉龐。“我需要兩名弓手和兩名矛手來一起守隧道,以防他們擊碎城門闖進來。”十多個人走上前,武器師傅挑出四個。“瓊恩,在我回來之前,長城是你的了。”
半晌間,瓊恩以為自己聽錯了。諾伊竟讓他指揮長城上的防御?“大人?”
“大人?我只是一名鐵匠。我說過,長城是你的了。”
這里有比我年長的人,瓊恩想辯解,比我優秀的人。我還像夏天的青草一樣軟弱,況且身上有傷,還被指控開小差。嘴里干得發苦,“是。”他勉強答應。
之后,瓊恩·雪諾覺得自己如在夢中。他的弓箭手們站在稻草哨兵中間,用半僵硬的手臂驅動長弓和十字弓,向看不見的敵人傾瀉無數飛矢。不時有支野人的箭射上來回應。他派人使用較小的彈石器,把巨人拳頭般大小、參差不齊的石子散射入空。黑暗吞噬了它們,就如人們咽下一把干果。長毛象陰沉地叫喚,陌生的聲調復述陌生的語言。塞勒達修土祈禱黎明到來的聲音吵鬧中充滿酒意,瓊恩幾乎想一腳把他踢下去。底下,一只長毛象垂死呻·吟,另一只著了火,在森林里橫沖直撞,踐踏人和樹。寒風愈加刺骨,哈布乘籠子上來,捎帶杯杯洋蔥肉湯,歐文和克萊達斯負責把它們端到弓箭手們身邊,好讓他們在放箭間隙時喝上一口。澤也操起十字弓參戰。一小時接一小時的裝填和發射讓右邊那座投石機的繩索開始松弛,前面的平衡臂猛然斷裂,同時扳倒后方的投擲臂,讓它摔在地上砸成了碎片。左邊的投石機繼續發射,不過野人們很快學會了如何避開它的殺傷范圍。
我們需要二十座投石機,而不只是兩座,并且它們應當裝在撬板和絞盤上以便移動。這是無用的妄想。不如再增加一千名戰士,外加三條龍。
唐納·諾伊沒有回來,下去保衛那條黑冷隧道的幾個人都沒有回來。長城是我的了,每當筋疲力盡時,瓊恩便這樣自我提醒。他自己也拿起一把長弓,只覺手指麻木僵硬,幾乎凍結。高燒又回來了,腿腳不由自主地發抖,疼痛如白熱的匕首,貫穿全身。再放一箭,就可以安心休息了,他告訴自己,不下五十次地告訴自己,再放一箭。可每當他射完箭,那三名鼴鼠村孤兒中的一位就會立即跑來遞上新的。再放一箭,就可以安心休息了。很快黎明就會到來。
但當黎明最終降臨時,卻沒有人反應過來。世界仍為黑暗,慢慢褪成為灰,某種形態隱隱約約地在陰暗的天邊浮現。瓊恩彎腰凝視東方天際大塊大塊的厚重云團。還在做夢嗎?他看到云團下的光亮,搭上另一支箭。
這時升起的太陽破云沖出,光芒如柄柄白色長槍照射在戰地。看到這片位于長城和森林之間半里長的沙場時,瓊恩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只半個夜晚,這里就成了一片充滿焦黑草梗、散落瀝青、粉碎石子和無數尸體的廢土。燒焦長毛象的尸體引來大群烏鴉,還有戰死的巨人,但在他們后面……
左邊有人發出呻·吟,接著塞勒達修士喃喃道,“圣母慈悲,噢,噢,噢,噢,圣母慈悲……”
在那片森林底下,集結了全世界的野人:騎兵與巨人,狼靈和易形者,山上的蠻族,咸海的水手,大冰川的食人部落,臉染成各種顏色的穴居人,冰封海岸的狗拉戰車,腳板如煮沸皮革的硬足民……所有這些形色怪異的野人都被曼斯聚集起來攻打長城。這不是你們的土地,瓊恩想對他們叫喊,這里沒有你們的位置,快離開。他似乎聽到“巨人克星”托蒙德的嘲笑。“你什么都不懂,瓊恩·雪諾。”耶哥蕊特也在說。他下意識地彎曲用劍的手,五指開開合合,盡管身在高處完全用不上劍。
軀體已凍得僵硬,內里發著高燒,手中的長弓突然沉重萬分。和馬格拿的戰斗無關緊要,他明白了,而昨晚的戰斗甚至連無關緊要都說不上,僅僅是一場偵查,一把企圖在黑暗中攻敵不備的匕首。真正的戰斗現在才剛剛開始。
“我不知道他們有這么多。”紗丁說。
瓊恩是知道的,他見過這幫野人,但不是眼下的狀態,不是排成戰斗隊列。行軍途中,野人的隊伍散開若干里格,像許多龐大臃腫的昆蟲,從未聚在一起,而現在……
“他們來了。”有人嘶啞地喊道。
隊列正中是長毛象,上百只長毛象,手握棍棒、大槌或巨石斧的巨人騎在它們背上。更多巨人跑在旁邊,推一棵裝上木輪的大樹干,樹干前端磨礪成尖。撞錘,他陰沉地想。如果下面的城門還健在的話,用那東西輕輕幾碰就會讓它粉碎。在巨人們兩側,浪濤般洶涌而來的是身穿煮沸皮甲、手執用火淬硬的長槍的騎兵,大群弓箭手,以及成千上萬揮舞長矛、彈弓、棍棒和皮革盾牌的步兵。來自冰封海岸的骨制戰車“嘩嘩”響著在兩翼推進,彪悍的大白狗牽引它們越過巖石與樹根。這便是北野洪荒的憤怒啊,聽著皮風笛的尖嘯、聽著野狗們的咆哮、聽著長毛象粗重的鼻音、聽著自由民吹口哨和叫喊聲、聽著巨人們用古語發出怒吼,瓊恩不由得感慨。敵人的戰鼓在冰墻中引起回音,仿佛內部有悶雷翻滾。
他可以感受四周人們的絕望。“他們一定有十萬人。”紗丁嚎叫。
“我們該怎么辦?怎樣阻止他們?”
“長城將阻止他們。”瓊恩聽見自己說。他轉向大家,提高聲調,“長城將阻止他們,長城會保護自己。”空洞的言辭,但他必須盡可能地重復,越多越好,因為這是弟兄們渴望聽到的話。“曼斯想用人數來嚇唬我們。他認為我們都是笨蛋嗎?”他扯開嗓門叫喊,忘掉了自己的腿,每個人都靜靜傾聽。“戰車、騎兵、外加步行的蠢貨……對長城上的我們而言有什么可怕呢?你們見過能爬墻的長毛象嗎?”他笑了,派普、歐文和其他六七人也跟著笑了。“他們什么都不是,比這些稻草哨兵還不如。他們夠不到我們,傷不了我們,嚇不倒我們!對不對?”
“對!”葛蘭高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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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絕境長城底下,而我們踩在他們上面,”瓊恩道,“守住城門,他們便不能通過。他們將永不能通過長城!!”人們不約而同地高聲吶喊,吼出同樣的詞句,回應瓊恩,一邊揮舞手中的利刃和長弓,臉頰因激動而變得通紅。瓊恩發現木桶胳膊上掛著號角。“兄弟,”他告訴木桶,“吹響戰爭的信號。”
木桶咧嘴一笑,將號角舉到唇邊,吹出代表野人來襲的兩聲綿長號角。其他號角也紛紛跟進,直到長城本身都發起抖來,強烈而低沉的回響淹沒了所有聲音。
“弓箭手,”余音消逝后,瓊恩下令,“瞄準推撞錘的巨人,該死,每個人都瞄準好,聽我口令發射,絕不準先動。巨人和他們的撞錘!下場濃密的箭雨,但首先等待對方進入射程。誰浪費一支箭,就給我爬下城墻去撿,聽明白了嗎?”
“明白,”呆子歐文高喊,“我明白,雪諾大人。”
瓊恩哈哈大笑,笑得像酒鬼、像瘋子,但部下跟他一起笑。現在,兩翼的戰車和急馳的騎兵開始突出于中央,野人們還沒沖過這半里路的三分之一,陣線已亂。“給投石機裝上鐵蒺藜,”瓊恩說,“歐文,木桶,把彈石器旋到中央角度。弩炮裝填火矛,得令即發。”他指指鼴鼠村的幾個小孩,“你,你,還有你,拿好火把等著。”
野人的弓箭手邊進邊射,模式單調,總是先向前猛沖,停下,發射,隨后再猛沖十碼。飛箭的數量如此驚人,以至于天空完全被其籠罩,但可悲的是全部無害的墜落。徹頭徹尾的浪費,瓊恩心想,他們的確欠缺經驗與紀律。自由民那些較小的、以獸角和木頭做的弓本遠遜于守夜人軍團的高大紫衫木長弓,況且還射的是頭頂七百尺的目標。“讓他們射,”瓊恩說,“等著。保持鎮靜。”人們的斗篷在身后拍打。“風正迎面吹,會影響射程。等著。”近了,更近了。皮風笛嘯叫,鼓聲如雷霆,野人們的箭在空中“嗖嗖”劃過,隨即下墜。
“拉弓。”瓊恩舉起自己的弓,將箭拉到耳邊。紗丁照辦,還有葛蘭、呆子歐文、省靴、黑杰克布爾威、艾隆與艾蒙克。澤也把十字弓放到肩上。瓊恩注視著撞錘慢慢逼近,長毛象和巨人們笨拙地跑在旁邊。從這兒看下去,他們如此渺小,幾乎可用一只手捏碎。我有這樣大的手就好了。他們穿越殺戮戰場,轟隆碾過死去的長毛象,驚起成百烏鴉。近了,更近了,直到……
“放!!”
黑色的羽箭發出嘶聲,如插翅膀的毒蛇,飛了下去。瓊恩末待查看戰果,便迅速搭上第二支。“搭箭!拉弓!放!”他又盡快搭上第三支,“搭箭!拉弓!放!”一次緊接著另一次。他朝投石機叫喊,然后聽到吱吱的響聲和砰然的重擊,百余鐵蒺藜散射破空。“彈石器,”他喊,“弩炮,弓箭手,自由射擊。”這時野人們的箭擊中了長城,釘在他們腳下一百尺的地方。又一位巨人蹣跚著逃跑。搭箭,拉弓,放。一頭長毛象轉頭撞向身邊的同伴,把巨人從背上摔下來。搭箭,拉弓,放。他看見撞錘倒下,推它的巨人非死即傷。“用火箭,”他呼喝,“燒掉撞錘。”受傷長毛象的尖叫及巨人的怒吼中混雜有鼓聲和笛聲,交織成可怕的樂章,不過他的弓箭手們不受干擾、毫不停歇地瞄準發射,似乎都成了死去的迪克·佛拉德那樣的聾子。是的,這些人也許曾為世間渣滓,而今卻都是守夜人的漢子,夠了。這就是為什么他們永不能通過長城。
一只長毛象陷入狂暴,撞翻無數野人,踩死若干弓箭手。瓊恩拉開長弓,照準這只野獸毛茸茸的背部補了一箭,以驅動它奔逃。東西兩面,野人的側翼毫無阻礙地到達長城,但戰車只能于城下無益地打轉,騎兵們同樣在奇麗的冰壁面前漫無目的地來回。“城門!”有人在喊,似乎是省靴,“長毛象沖向城門!”
“火,”瓊恩咆哮,“葛蘭,派普。”
葛蘭摔開長弓,用盡全身力氣將一桶油從堆放的地方搬下來滾到城墻邊,派普把密封的塞子錘開,塞入一大段布條,并用火把點燃。之后,他倆協力將桶推下去。桶下墜了約一百尺,撞上長城,隨即爆裂,在空中撒滿碎木和燃油。葛蘭滾來第二桶,木桶也滾來一桶,派普將其分別點著。“打中了!”紗丁高喊,他的頭伸出如此之遠,瓊恩幾乎肯定他會摔下去,“打中了,打中了,打中了!”下方傳來烈焰的怒號。一個全身浴火的巨人蹣跚著闖入視野,絆倒在地瘋狂打滾。
這時,長毛象們猛地一下開始集體奔逃,它們從煙霧和火光中沖出,帶著驚恐撞向身后的同胞,使得它們也加入崩潰的行列,而巨人和野人們爭搶走避。不到半個心跳時間,陣線中央已徹底瓦解,兩翼的騎兵眼看被拋下,也跟著逃跑,盡管自身還沒流一滴血。戰車也隆隆地返回,除了散播恐怖和制造噪音,它們一事無成。一旦隊列沖亂,對方便不堪驅使,望著四散逃亡的野人瓊恩心想。戰場上的鼓聲已然全部沉寂。你喜歡這音樂嗎,曼斯?你喜歡多恩人妻子的滋味嗎?“有誰受傷?”他喝問。
“有個該死的家伙射中了我的腳,”省靴拔出箭支,在頭上揮舞,“不過瞄的是木的那只!”
粗魯的歡呼在周圍響起。澤抓住歐文,抱著他轉圈,然后當著大家的面給了他一個濕潤的長吻。她也試圖親吻瓊恩,但他抓住她肩膀,溫柔而堅定地推開。“不。”他說。我已經親吻得太多。此刻他只覺疲乏得無法站立,大腿從膝蓋到胯下的部分痛得昏天黑地,于是摸到拐杖,“派普,扶我登上籠子。葛蘭,長城是你的了。”
“我的?”葛蘭說。“他的?”派普道。很難分辨他們中誰更吃驚。“可是,”葛蘭結結巴巴地說,“可——可是野人再攻來我該怎么辦?”
“阻止他們。”瓊恩告訴他。
乘籠子下降時,派普脫掉頭盔,擦拭額間。“結霜的臭汗,能有比結霜的臭汗更臟的東西嗎?”他微笑。“諸神在上,居然這么餓,我敢發誓自己可以吞下一整頭牛!你認為哈布會把葛蘭煮給我們吃嗎?”
當他看到瓊恩的臉色時,笑容凝固了,“怎么?你的腿?”
“是的,我的腿。”瓊恩應和。簡單的回答都讓他覺得吃力。
“沒傷到吧?我們干得漂亮。”
“帶我去城門。”瓊恩嚴厲地說。我需要溫暖的爐火,熱騰的飯菜,舒適的床鋪以及止痛的東西,他心想。但首先必須去隧道,查看唐納·諾伊他們的狀況。
與瑟恩人的戰斗之后,人們花了整整一天來清理堆積在內門附近的碎冰和木梁。麻子佩特、木桶等工匠們激烈爭論,是否該把殘骸留下來,作為防御屏障。這意味著放棄隧道的防守,所以被諾伊堅決拒絕。他認定只要把人埋伏在殺人洞里,然后由弓手和矛手把守攔路鐵欄,一小撮堅定的黑衣弟兄便足以抵擋上百倍的野人,讓他們的尸體塞滿隧道。他不打算讓曼斯·雷德輕易通過冰壁,所以用上各種鏟子、鋤子和繩子,人們最后挪開破碎的階梯,把內門挖了出來。
瓊恩站在冰涼的鐵欄前,等待派普去向伊蒙學士索要備用鑰匙。
令他驚訝的是,伊蒙學士跟著派普一起回來,還有打燈籠的克萊達斯。“檢查完畢后,馬上跟我走,”派普開門時,老人告訴瓊恩,“我必須給你換繃帶,敷新藥。你也需要更多安眠酒止疼。”
瓊恩無力地點頭。門終于打開,派普當先進入,接著是克萊達斯和他的燈籠,瓊恩只能勉力跟上伊蒙學士。冰壁從四面八方壓來,寒意直入骨髓,整個巨大的長城就在頭頂,他們好像在冰龍的食道里漫游。隧道一彎接一彎。派普打開第二道鐵欄,繼續前進,再轉彎,前方有光,透過冰層射來的蒼白微光。糟了,瓊恩立刻反應過來,糟透了。
派普說:“地上有血。”
隧道最后二十尺是弟兄們戰斗和陣亡的地方。最外層的老橡木門早被砍穿擊破,連鉸鏈也扭了下來,有個巨人爬進碎屑里。燈籠發出的陰郁紅光照亮了毛骨悚然的戰場。派普扭向一旁開始嘔吐,瓊恩則嫉妒起失明的伊蒙學士。
諾伊和他的人在里面等待,就著一道和派普剛才打開的一模一樣的沉重鐵欄。兩名十字弓手在巨人沖來時射出一打箭矢,兩名矛手則透過欄柵戳刺。即使這樣,仍未能阻止對方,他扭下麻子佩特的頭顱,抓住鐵欄,以驚人的力量將其完全扳開。破碎鐵鏈的環節灑得到處都是。一個巨人。所有這些都是一個巨人完成的。
“全部犧牲?”伊蒙學士輕聲問。
“是的。唐納是最后一個。”諾伊的劍足有一半深深沒入巨人的咽喉。平日里,瓊恩常驚嘆于武器師傅的高壯,但如今被巨人魁偉的胳膊抱住的他就像個小孩。“巨人壓碎了他的脊梁,我不知他們中誰先死。”他拿來燈籠,移上前去仔細觀察。“瑪格。”我是最后的巨人。他終于能感受到那種悲哀,但沒有時間用來傷感。“這是‘強壯的瑪格’,巨人的國王。”
現在的他渴望陽光。隧道黑暗陰冷,血與死亡的臭氣讓人窒息。瓊恩把燈籠還給克萊達斯,踩過尸體,穿越扭開的鐵欄,向被擊碎的大門走去,去看看門后的世界。
一個死去長毛象的巨大身軀把路擋住大半,他試圖擠過去時斗篷被巨獸的獠牙勾住、扯攔。外面還躺著三個死巨人,覆蓋在石頭、爛泥和凝固瀝青下的尸體已有一半燒焦。火焰融化長城的痕跡清晰可見,巨大的冰片因高熱而蛻落,砸碎在焦土之上。抬頭,抬頭,可以看見火焰出發的地方。你在那兒無限高大,似乎伸手即可輕輕捏碎現在的你。
瓊恩回到其他人身邊,“必須盡可能地修復外門,并堵塞這段隧道,用上碎石、冰塊,什么都行,反正要把第一和第二道鐵欄之間封住。文頓爵士得負起指揮事務來,他是城里最后的騎士,趕快行動吧,我想在我們得到喘息之前,巨人就會回來。我們要告訴他……”
“把想法告訴他,”伊蒙學士異常輕柔地說,“他會微笑,點頭,然后忘得一干二凈。三十年前文頓·史陶爵士是總司令一職的有力候選人,或許可以干得很好。直到十年前他仍可以勝任。但從此之后就不行了。你同唐納一樣深知這點,瓊恩。”
這是事實。“那你來指揮,”瓊恩告訴學士,“你把一生都奉獻給了長城,人們會追隨你。我們著手修門吧。”
“我是戴頸鏈發了誓的學士,職責就是服務,瓊恩。我們學士付出諫言,而非命令。”
“總得有人——”
“你。你必須帶領大家。”
“不……”
“必須,瓊恩。時間不會太長,只到守衛部隊回來為止。記得嗎?唐納選擇了你,‘斷掌’科林也選擇了你,莫爾蒙總司令則讓你做他的事務官。你是臨冬城的孩子,班揚·史塔克的侄兒,除此之外沒有別人。長城是你的了,瓊恩·雪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