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講著講著睡過去了,再醒過來,說:“有段我沒給你講吧”,又把講到一半的事情從頭講起。
蘭花一直不曾知道,她的父輩們經(jīng)歷過如此多的事情,他們也曾經(jīng)有過激情歲月,也曾經(jīng)像蘭花一般地迷茫、掙扎,歲月在她的父輩身上留下了一些風(fēng)霜的痕跡,而那些曾經(jīng)的風(fēng)花雪月,或許只會出現(xiàn)在對往事的嘆息中吧。
每個時代,都有些特殊的標(biāo)記。
蘭花父輩的青春時代里,有大煉鋼鐵,有大躍進(jìn),還有轟轟烈烈的大革命。
那是全國上下一片紅的年代,青年們有著無限擴張的革命激情,雖然最后革掉的只是自己青春的尾巴而已。
蘭花她爸,萌萌她爸還有蘭花她表姑,是村里僅有的三個上高中的人。
蘭花她爸真聰明,年年拿第一,但他是一個清高得有些執(zhí)拗的人,有些不合時宜的書呆子氣。他就像個旁觀者,冷冷的看著身邊發(fā)生的一切,不做任何表示。
蘭花聽到“旁觀者”這個詞,心里一震。她突然覺得,他們父女倆竟然如此相似,她不也像個旁觀者一樣,冷心冷肺地生活么?
“他的心是冷的”她表姑這樣說,蘭花想起,張俊也曾經(jīng)對她說過同樣的話。
她這么想的時候,她似乎能感受到她爸所經(jīng)歷的那些痛苦和無奈了,她心里微微有些莫名的激動。
萌萌她爸學(xué)習(xí)草包,但在那個轟轟烈烈搞革命的年代,他擁有廣大的可以充分發(fā)揮的人生舞臺。
至于她自己,她表姑笑了笑,她什么都不懂,就是跟著別人瞎起哄。
別人去運動她也去運動,別人去革命她也去革命。
直到現(xiàn)在,她都搞不明白,她當(dāng)時的那股熱情和信念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有的時候想,就跟做了個稀奇古怪的夢一般”她表姑這樣總結(jié)到。
“他的心是冷的”,她表姑又重復(fù)到,“他的心越冷,我越想靠近他,我想我是瘋癲了,我怎么會喜歡上他?”,
蘭花聽到這里,有些羞赧。她表姑已經(jīng)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了,自顧自的說下去。
“我知道他也是喜歡我的,可他就是那么一個人,哪怕心里有團火,外表也冷得跟冰窖子一樣。”
“中月對我也是很好的”,“他倆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他火性十足啊。好的時候,他會跟個小狗一樣地跑前顛后,但要是惱了,能跟你吵翻天。”
“中月從來不會跟人吵,他跟誰都不近不遠(yuǎn),他要是惱了,就冷冷地看著你不言不語。我多想跟他吵一次啊,但我鬧得再厲害,他也頂多遠(yuǎn)遠(yuǎn)地站開,還是拿冷眼這么瞧著你。”
“我怎么會喜歡上他呀”她表姑臉上露出些少女的羞澀和遺憾。
村里當(dāng)時有讀大學(xué)的名額,眼瞅著就是他們?nèi)齻€中的一個了。
“我問過正元,他啥都沒說,到這時候了他怎么還不著急?正元家里是富農(nóng)成分,機會本來就不多的。”
“正平私下里找過我,說他已經(jīng)活動得差不多了,他先出去,然后把我也接出去。”
“他說的時候眼睛灼灼的,他試著想抱我,我嚇得跑走了。”
“我怎么會跟他出去?我心里只有正元的……,可是……我可能真的做錯了,這幾年我想起這件事的時候,我越來越覺得,其實我是從一開始就錯了的……”她表姑說到這里,眼睛閉上了,胸口微微地喘著氣,十分痛苦的樣子。
他們的父輩,也曾經(jīng)有過悔恨終生的故事么?
“我又找了正元,我啥都說了,我說只要兩人有一個能出去的,一定要把對方帶出去,我說出不去的話一輩子就完了。”
“我說不通,他還跟塊榆木疙瘩一樣。我那個恨呀,我想我真要豁出去了。”
我連夜去了河南邊的支書家,支書老婆前兩年死了,我知道不該去,會有人說閑話。我哪顧得了這些,我就是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送過去了。我真的啥都沒做,可還是把我爹給氣死了。”
“閑話窩死人,我以前不知道的,到后來我自己都搞不清我是不是真做了不要臉的事情。”
“其他人說啥我不在乎,我想我這不都是為了兩個人的將來么?可是,我寫的信,他一封沒回,一封沒回呀。”
“他很快就成家了,我算什么呀,我那個恨哪,到頭來我圖了個啥呀”。
……
她表姑激動地從床上直起腰,扯動了綁著的繃帶,蘭花輕輕地按住她表姑,回頭看輸液管里的藥水,滴得飛快。
她表姑又有些迷糊,沉沉地睡過去。
看著她疲憊而蒼老的臉龐,看著她眉頭消不去的深深的愁紋,蘭花想,她表姑圖了個什么呢?
在這個無所依賴的城市里,有什么是她表姑想要的呢?她表姑在這里過了大半生,終究是連個根都沒扎下,她當(dāng)初是為了個什么呢?
她表姑再次醒過來,像是好不容易喘過來一口氣。
“這兩年我想明白了,不怨正元,說什么為了兩個人的將來,其實還不是為了我自己么?”
“我活了大半輩子,也沒搞明白,人哪,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個啥”。
是呀,人哪,到底知道自己想要個啥么?
蘭花捋了捋她表姑的頭發(fā),說“等好了,回家看看吧”。
兩個人就打算著,啥時候動身,都帶點啥東西……
然而,她表姑突然發(fā)起高燒,整個人完全迷糊了。
蘭花嚇壞了,用酒精給她表姑擦身子,怎么擦都沒用。
醫(yī)生來看過兩回,只搖頭卻不說話。
后來幾個人匆匆忙忙地把她表姑抬走了,蘭花一路小跑跟著,看到她表姑上了個簡易手術(shù)臺,一根粗管子直接從后背插進(jìn)去,她表姑有些掙扎,管子里流出了濃濃的血水,蘭花看著心揪在一起。
醫(yī)生問,誰是家屬?肋骨毛刺把肺給刺破了,準(zhǔn)備后事吧。
不是快好了么?蘭花完全懵了,她完全沒有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
她表姑昨天還跟她說了很多的話,還跟她計劃著回老家的事,現(xiàn)在卻完全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