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他媽的遺願,骨灰要帶回老家安葬。
他也想回去看看,他雖然從沒去過那裡,可那兒是他媽和蘭花的老家,他很自然得就對那個地方生出了幾分親切。
他本來想領(lǐng)上陶幺,後來想到他爸那可憎的面孔,就把這想法給掐滅了。
火車都要開了,那個小白臉還拉著蘭花粘粘乎乎地說,老妹這麼單純的女孩子,可別讓他給騙了。
他狠狠地剜了張俊幾眼,張俊肯定是感覺到了,還繼續(xù)說,邊說邊用手摟住了蘭花的肩膀,就差沒親切擁抱了。
蘭花也覺得張俊太熱乎了些,“車上都是人哪。”她低聲對張俊說。
“怕啥,又沒摟別人老婆。”張俊說得理直氣壯,他簡直是在對全車人尤其是陶爍宣稱,“賀進一是他的私有財產(chǎn)了。”
蘭花有些無奈有些甜蜜也有些分離的落寞和難耐,她不知道會跟張俊如何進行下去,她看到陶爍懷裡抱著的骨灰盒,想到了她表姑曾經(jīng)的遺憾,那種對將來的未知的恐慌像陰影般襲上了她的心頭。
車漸行漸遠,蘭花和陶爍一直無話。
陶爍除了剛回來時的歇斯底里外,基本上都是一個人發(fā)著愣。
他把骨灰盒抱在懷裡,一路上就這麼一個姿勢。
蘭花把心思收回來,開始整理隨身帶著的行李。
四年的物品用了兩個大大的編制袋子裝著,行李架擱不下,全塞在座位底下,還是長出一大截,有誰從上面跨過去的時候,蘭花都會歉意地站起身來跟人家說“不好意思”。
除了兩個大件,還有一包張俊給收拾的東西。
打開一看,有方便麪、火腿腸、牛肉乾、礦泉水、蘋果、黃瓜,還有兩個茶雞蛋,足夠兩人路上吃的。
還有一個小包裹,裡面是個嶄新的bp機,正好收到了一條信息:
“老婆,不想讓你走。我會常給你發(fā)信息的,等我。”
蘭花他們還沒到家,萌萌爸已經(jīng)跟蘭花爸商量好了。
萌萌爸有些噓唏,說:“玉珍一走幾十年不回來,再回來沒想到就是陰陽相隔了。”
蘭花爸沒有回話,只是低著頭狠狠地吸著紙菸。
“既然把骨灰送回來了,就按老家人規(guī)矩辦,走多遠都是咱家的人哪。”
蘭花爸說,“好”。
“她也沒啥實親啦,咱倆扯頭怎麼樣?”
蘭花爸說,“好”。
“錢的事送葬的事你不用管,你就負責(zé)一概文書和陪葬物品吧”,
蘭花爸還是說,“好”。
陶爍見到蘭花她媽,剛張口叫了個“嬸兒”,眼圈就紅了。
蘭花媽也跟著抹眼淚說“人咋說沒就沒了呢?這苦命孩子。”
蘭花關(guān)切地看看她的父親,有點窺見父親**似的羞赧。
父親看起來比去年老了些,腰彎得也更厲害了,他眉目中隱著悲哀,卻並沒有顯現(xiàn)出來。
蘭花想跟她父親說點什麼,卻開不了口,就趕緊洗把臉幫她媽把飯菜端上桌。
旺旺是很高興的,老圍著家裡多出來的這個人轉(zhuǎn)。一會兒說哥這個,一會兒說哥那個。
蘭花煩躁地說:“旺旺,出去玩去,你陶爍哥累了哪。”
當(dāng)晚,萌萌爸又來了,直接自我介紹道:“我說你正平叔”。
問:“你媽說起過我沒?”
看陶爍一臉迷茫,就很有些失望的樣子。
萌萌媽也來了,一來了就說:“我家萌萌也到你們那個城市工作啦。”
說:“這丫頭,好好的北京不待,一定要跑那麼遠。”又問陶爍是做什麼的,家裡的房子離萌萌學(xué)校遠不遠之類。
後來就切入正題,跟陶爍討論葬禮的事情。
按照萌萌爸的意思,葬禮一定要在村裡風(fēng)風(fēng)光光大辦一下,要全按村裡的規(guī)矩走。
上供用的大餑餑蘭花家蒸兩鍋,一定要八桃八元寶;孝服、孝帽萌萌爸準(zhǔn)備(他那個廠子這樣的原料很多),黃裱紙、白花、輓聯(lián)、金山、銀山、送魂轎蘭花爸準(zhǔn)備,哭喪的人讓萌萌媽去張羅,村裡的婦女凡是來哭喪的,都有面條吃,麪條到時候兩家都做,至於酒桌,就在萌萌家擺了。
還有孝子哭喪、抹臉映蓮花、夜半送魂這些事情,雖然是萌萌爸張羅著,但陶爍是孝子,要出面的自然就多些。
萌萌媽一聽說這麼麻煩就有些不大樂意,說“可要花不少錢哪。”
萌萌爸眼睛一橫罵道:“個老孃們,就知道錢錢的。”
陶爍趕緊說:“我?guī)уX來了,能好好送我媽一程,多少錢都行。”
說著,眼圈又紅了。
接下來的幾天就忙碌起來,蘭花和她媽蒸了一天的大餑餑,上供用的餑餑比過年時的餑餑更大,蒸起來就更麻煩。
一連做了三鍋,才挑出端正滑溜的八桃八元寶,全部點上黑色的蓮花圖案,用糊了白紙的紙盒子裝著,上面蒙了白布。
旺旺跟陶爍刨完墳坑回來,習(xí)慣地順嘴就叼起一個,被他媽橫著奪過來,恨恨地罵:“吃啥不好,吃給死人的東西。”
突然看見陶爍神情有點變化,趕緊打住嘴巴,招呼他倆上炕吃飯。
晚上,陶爍就跟旺旺睡在一起,旺旺刨了一天墳地,精神還是十分好,陶爍從沒幹過農(nóng)活,手上沒幾下就摸出幾個血泡來,這兩天又精力憔悴,一捱上炕就呼呼地睡著了,倒是好久沒睡這麼沉過。
蘭花他爸很晚也沒睡,他爸的影子映在蘭花的窗上,像一個佝僂的蝦米。
她爸在院子裡做金山銀山和送魂轎,金山銀山已經(jīng)瞧見些模樣了。
照理,這些東西會找專門做喪葬買賣的人來扎。
蘭花她爸說,自己扎還省些錢,蘭花她媽就啥也不說了。
蘭花看著窗上她爸的影子,理解她爸內(nèi)心更深一層的想法,她爸是把這幾十年的恩怨都扎進這紙媒裡了。
是不是一把火燒掉就什麼都燒掉了呢?她望著她爸蒼老得有些羸弱的身影,那晚的夜變得很薄很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