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蹦起了身,過來摟住他爸的肩膀,摸著他爸略略有些突的頭頂說:“幹部當得不錯嘛,頭頂都油光光的哪。”
他爸斜看兒子一眼,故作正經地說:“咋啦?學會調笑老子啦。”
也坐下來,讓兒子去給自己倒茶。
蘭花看著這一家子自在地說笑到一起,越發感覺自己是個外人,越發不知該說些什麼,就把笑一直掛在臉上,矜持地坐著,小口地咬一個草莓,半天也沒吃完一個。
張俊爸對蘭花還有些印象,也笑瞇瞇地看著蘭花說:“那小子說領女朋友回來,也沒說清楚,早說不就早知道了?”
然後自得其樂地哈哈大笑。
笑完了,問,“做什麼的?”
答:“高中教師。”
又問:“工作忙麼?”
答:“還行。”
又接著問:“單位跟張俊近不?”
蘭花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恰好張俊出來,把茶水遞給他爸,說,人家剛進門,咋問這麼多呀。
他媽趕緊說:“就是就是,再說一會兒菜都涼了。”
蘭花還是有些僵硬地笑著,心裡已經是慌得緊了,他家裡竟不知自己是在本鎮工作麼?
他家裡若是知道了會做何反應呢?
她有些埋怨,張俊怎麼一直不跟家裡說清楚呢。
可是,她埋怨有什麼用?她看著張俊胃口大開地吃菜,看著他跟他父母無拘無束地聊,她百般滋味都莫辨,也不知道自己都吃了些什麼,只一會兒功夫,就覺得飽得不能再吃下去了。
他媽看著她沒怎麼動過的米飯,略皺了皺眉說,“多吃點,太瘦了”。
飯過,蘭花搶著去刷碗。
他媽說:“擱著吧,著什麼急。”
一家人移到沙發處。
張俊他爸剔著牙齒,發出“蹉蹉”的聲響。
她媽邊看電視邊接著磕瓜子,張俊老老實實坐在自己邊上,在茶幾底下握住蘭花的手。
蘭花如風箏般飄忽不定的心情一下子安穩下來。
她有了些力量,表情也自然了些,心想:該說什麼就說什麼吧。
張俊爸剔完了牙,打了個飽嗝,“曲溜曲溜”喝著茶水問:“蘭花在哪裡工作?”
蘭花剛要回答,張俊捏了捏她的手,答道:“在咱們鎮的高中教書”。
他媽眼睛原本盯著電視,一聽到這句,啪的一聲關掉電視,回過頭。
他爸也放下茶杯,臉色霎時沉下來。
“本鎮?”他爸又重複一句。
“是的,畢業後就回來了。”蘭花的聲音很小,她覺出氣氛的異樣。
雖然這早就料到,但依然感覺沒辦法應對。
“那以後怎麼辦?”這話是問張俊的。
“慢慢來,總會有方法的。”張俊這句話說的並無底氣,蘭花期望他說的似乎並不是這樣。
“慢慢來?有什麼辦法?”他爸又問張俊,這句更不客氣,蘭花似乎完全是個局外人了。
“比如,嗯……我回來工作。”張俊接著回答。
“回來工作?咱們這個小鄉鎮,能找到什麼工作?”
“總會找到的。”
“你趁早死了這條心?這不是瞎胡鬧麼?”他爸一拍桌子,杯子裡的水晃出來,灑了滿地……
蘭花的心情也如這晃出的水一般,徹底打散了,收拾不起來。
……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那個門,也不知是怎麼被張俊馱著回到學校。
情況似乎比她想象的還不可迴旋。
這種情況她無能未力,她從未感覺自己如此無力,她覺得她期待著張俊能給她些力量,哪怕只是些許的言語也好。
一路上張俊並沒有什麼話,只是艱難地蹬車。
他,也感覺無力了麼?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那個門,也不知是怎麼被張俊馱著回到學校。
情況似乎比她想象的還不可迴旋。
蘭花從未感覺自己如此無力,她期待著張俊能給她些力量,她期待著他說:“別怕,一切有我呢。”
雖然她知道,那只是一個無力的承諾罷了。
一路上張俊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努力地蹬著車。
黑壓壓的夜幕,從四面壓過來。她環住張俊的腰,感覺到張俊沉重的呼吸,和車子異常艱難的行進。
…………
此後幾天,張俊再沒來看過蘭花,也沒有電話。
莊乃周十分關切地問過幾次,蘭花心緒不寧,對他的態度十分冷淡。
再接到張俊電話,張俊已經回到了單位。
他那邊的聲音很憔悴,很無助。
她想說點什麼,可是她不能開口,她只要一開口,那淚水便會奔涌而出。
她咬住嘴脣,她知道他一定受了家裡很大的壓力,想到這個,她的心更痛。
此後兩人,話越來越少,兩人承受著自己的和來自對方的沉重,漸漸電話打得也少了。
蘭花照常備課、上課、批改作業、開沒完沒了的會,臉始終緊繃著,對身邊的事情都漠不關心,完全把自己遊離到了人羣之外。
只是每每到了夜半,會突然驚醒。
那些鮮活的無法排解的痛全涌上來,把她層層包裹著的心一道道劃傷,她會不可抑止地淚流滿面,在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之後,哭得像個柔弱的孩子。
第二早,她又會按部就班地備課、上課,把工作過成生活本身。
這一切,似乎可以一直持續下去,可惜,她繃緊的弦終於斷了。
那日,她起牀的時候,出了一身冷汗,腰痠脹得直不起來,她知道又是那個來了。
上午有兩堂課,要講《雨中登泰山》,便吃了兩片止痛藥,稍微緩了緩,先去陪學生出操,然後吃早飯,一陣陣犯惡心,只吃了幾口。
她開始講得還好,引導著學生,尋著李健吾的筆跡去探訪泰山,“是煙是霧,我們辨認不清,只見灰濛濛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個嚴實”,她朗朗地讀,學生們癡癡地聽,“路一直是寬整的,只有探出身子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站在深不可測的山溝邊,明明有水流,卻聽不見水聲”……
漸漸地,她覺得是自己在攀著那座山。
就像幾年前的那山、那水、那月、那人,剎那滑過的哀傷讓她有些不能自已。
小腹的疼,漫了四肢,她的聲音有些顫動,學生們陶醉在讓人神往的文學薰陶中。
突然撲通一聲,朗讀的聲音嘎然而止,學生們從驚詫中反應過來,蘭花已經倒在了講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