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的話題。難道圣堂調查我的身份了?“我全心全意信仰著三神。”尤利爾防衛性地說,“沒有什么不滿。”
伯納爾德張開手掌,示意自己沒有惡意。“不,尤利爾,你太敏感了。我是說,你有沒有考慮過神職和其他神秘職業的不同?”
“當然,大人。我了解修士的力量源自信仰,受神秘度的影響不如其他職業那么大。”
“你把忠誠和信念獻給蓋亞,祂回應過你嗎?”
千萬別回應。“很遺憾,我力有不足,至今未有殊榮受神眷。”尤利爾摸不清談話的意義,“恕我直言,大人,您的實驗與此有關?”
“神職?不,只是用以舉例。我的課題遠比神秘體系差異這種東西深奧,涉及到火種和魔力……好吧,總是繞不開職業。傳教士尤利爾,你能想象神秘生物沒發現職業前的模樣么?”
“我可以想象世界里沒有神秘的模樣。”
“超越常理,但它們仍按照自己的規律運轉。”巫師繼續說,好像學徒的回答完全不重要。“沒有各式各樣的魔法和神術,沒有驅動魔力的說明,沒有知識和傳承的歷史——神秘生物與凡人的差別僅在于感受魔力,而非掌控神秘本身。”
“那也頗具意義。好歹我們可以避開神秘之地。”
“個人的魔力,不含外部力量。”伯納爾德補充,“只有初源能察覺到遠距離的魔力乃至神秘。這是得到證實的研究成果,昨天佐曼就什么也沒看見。不過。”他轉過身。“借助某些神秘物品,我們也能辦到同樣的事。”
“這就是?”尤利爾看著他手中的長棍。這東西連接在一塊打磨光滑的鏡片上。“我們需要把它舉到眼前?”
“不,這棍子沒用!它是支架……真正起作用的上面的鏡片,你最好別用手碰,這會對精密性造成損害。”
“那要怎么用它?”
“裝進鏡筒。”巫師邊說邊實踐,“就像這樣。”
“這東西用來做什么?你已經有那個沙盤了。”偵測魔法的基盤仍在閃爍焰光。那是火種之光,揭示出莫爾圖斯的初源的靈魂。
“這叫發明。否則你必須派兩人行動,一人在這里盯著他們,一人負責追捕。以免目標出門買支煙的工夫,另一人在城里迷路。小巧、便攜、特化的偵測玻璃大大節省了搜索成本,當然,另一種意義上的成本,這玩意造價奇高,不可能像‘餓死妓女’一樣普及。”
“餓死妓女?”
“圣堂最受歡迎的發明。你一定是埋在地里幾年了。”巫師說,“一條細麻布織成的腰帶,用來保持貞潔。這都是腰帶上的符文帶來的效果。它在瑪朗代諾風靡一時,廣受修士好評,直到某些貴族將它拿上床,發現這玩意似乎有避孕效果。于是床榻上的保險措施又多了一種。”
“真是毫無意義!”
“不能這么說。后來高塔的占星師預言帝國人口將會下降,陛下頒布法律禁止這種腰帶的流通,但屢禁不絕。”
反作用,呃?“看來太簡單的發明也不好。”
“我不贊同,方便是決定神秘物品價值的重要因素。帶著它到大街上走一圈,尤利爾,把發現的混球逮回來。你會體會到不背著沙盤有多輕松。”他把那支換上了新鏡片、黃銅打造的單筒望遠鏡遞給學徒。
尤利爾沒照做。“看來,我的作用等同于那根棍子。”
“總得有人做這些事。”
巫師放下神秘發明,重新埋頭于復雜繚亂的實驗臺。各式各樣的容器堆滿長桌角落,長頸玻璃管扭曲糾結,團繞在半空,被金屬架子固定。一座形似燭臺的器皿承接一支封閉漏斗的底部,比空氣更沉的銀色霧氣在它肚子里蒸騰翻滾。巫師彈了彈漏斗,掉下一片細如面粉的黑沙,霧氣立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結晶。不知怎的,它們讓他很不安。
但尤利爾的注意力沒完全放在這奇異的一幕上。他環視房間,實則是在打量伯納爾德的“材料”。“這是那三只夜鶯?”或者說三具無頭尸體。他們規規矩矩地靠墻坐著,雙手十指交疊,好像在聆聽神圣的布道。忽略死亡的沉重,他們看上去相當滑稽。尤利爾聽多爾頓說過他用魔法萃取吸血鬼身體中的血液精華,賣給守誓者聯盟當船票。卓爾有自己的種族習性,可伯納爾德·斯特林無疑是人類。“這些人理應得到安葬。”
“這些人理應被掛在樹上風干。絞刑是正當的律法,尤利爾。據說奧雷尼亞的開國君主與諸神一同定制了法律,我們偉大的先祖心懷仁慈,甚至只給予罪人短暫的痛苦。你得清楚,我不惜拒絕了杜伊琳女士的審訊要求。”
“為了維護律法?”銀歌騎士團的作風。很明顯,能得到銀歌騎士的護衛,伯納爾德·斯特林與維隆卡關系匪淺。
“為了不破壞材料。”
他的坦白意味著某種東西,但究竟是誠懇還是無所謂,尤利爾不清楚。伯納爾德·斯特林是先民帝國的貴族,用不著在意平民乃至罪犯的性命,但從神秘的角度來看,他是水銀圣堂的巫師,是蓋亞的教徒。莫非先民時期的蓋亞也與后世不同?“我……很驚訝,大人。”
“圣堂派你離開總部到外地傳教,是很正確的選擇。但逃避改變不了現實世界,我不是圣堂的個例,尤利爾,等回到瑪朗代諾,你的驚訝恐怕會無窮無盡。”
他的話反倒讓他松了口氣。尤利爾記起來,這里只不過是夢境而已。我并非真正生活在先民時代。“我不為他們祈禱,大人,我也不會當他們是你的實驗材料。”但看見那些尸體,尤利爾仍覺得不快。“還是去找銀歌騎士代勞吧,斯特林大人。反正他們會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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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喬伊?”
一陣長久的沉默。導師的名字似乎是個禁忌,脫口而出的一瞬間,尤利爾分明看到霧氣凝固了。一道道裂紋出現在結晶上,燭焰靜悄悄地熄滅。他敏銳的察覺夢境的改變。
“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巫師輕蔑地說,“我們都知道你為什么來這兒。你也讓我好奇起來了,尤利爾,他到底對你做了什么?為什么你這么執著?他和你截然相反,按照你的邏輯,這種人死不足惜,沒有任何教化能改變他。事實也證明,圣堂約束他的行為,但從未扭轉他的意志。銀歌騎士的皮不能掩蓋罪過,只是他犯下更多罪行的便利。噢,你認為這是種新發明么?”
“你不了解他。”
“或許。或許他心存善念,或許他渴望救贖,或許他仍能懺悔。不過,尤利爾,諸神從不根據內心作出裁決,祂們只看你怎么做。”伯納爾德·斯特林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學徒面前,背影擋住唯一的天窗。“所以,當一個人在法律和責任的約束下明知故犯的時候,你認為他還值得拯救嗎?話說回來,你原諒過這類人沒有?還是你給予了懲罰呢?”
尤利爾難以回答。在莫爾圖斯的城墻前,他曾快意地目睹劫掠的自由人被銀歌騎士處死,然而當他們揭示頭盔下的面貌,事情突然變了個性質。這是夢境世界,不是現實,但如果是現實該怎么辦?學徒無法回答。他不了解導師白之使,卻單方面接受指引。他能為蓋亞教會的腐敗而決心變革,可他在教堂的童年業已終結,改變是給修士和艾肯那樣的孩子的,不給他自己。
某些人以身為例。艾科尼寧愿用無辜的人的性命來掩蓋教會的丑惡罪行,白夜騎士奉獻自己的家庭和人生,就為內心的榮譽和使命。兩種做法都沒得到好下場。注定如此,畢竟他們傷害到了別人。可世上到底有沒有不傷害別人的方法呢?誰的痛苦不是痛苦?
選擇似乎就在一念間。尤利爾知道自己不會坐視導師被殺死,哪怕他有錯在先。這是卑鄙的行為,然而他就像理解艾科尼一樣理解自己,像痛恨對方一樣痛恨自己。出于愧疚,他在夢里追尋真相和謎底,在現實則變本加厲。早晚有一天,特多納拉杜和他試圖掩蓋的罪惡將在火焰里灰飛煙滅,信仰從中重塑新生。諸神看重行動。私心是永遠也無法避免的,尤利爾唯有相信目的和結果之間沒有必然聯系。
要是能真切感受就好了,問題在于他沒法觸摸他人的心靈。蒼之圣女愿意替森林種族背負戰敗的代價,某種程度上,學徒羨慕她。
“我無法代替諸神評判。”他最終開口。
“你可以代表自己。”巫師的聲音更刺耳,身影更高大。“別逃避!”
“不。”尤利爾察覺到羊皮卷在發燙。忽然之間,答案浮現在心底。“我們不能代表自己,更不能代表他人。我們沒有創造自己。我們不能超越自己。我們是諸神的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