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里被法天出語提點,弘禮驚愕之間,就如突然被鎖住咽喉一般,嚇得渾身寒毛倒豎,透心的涼意直末骨髓,使得他的頭皮一陣陣的發緊。
直到法天走遠,徹底的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內,弘禮這才敢從地上起來,晨時看到的飛鳥已經不知去向,如同一起帶走了他的三魂七魄。
緩和了一會兒心緒,弘禮這才進了殿內,正巧碰到往大殿這邊走來的遙汀,便跟在遙汀身后一起進去,請遙汀上了司書座位,自己則是立在殿下左側,低眉順目,老實忠厚的不發一語。
遙汀端坐在白玉質地的殿座之上,面前是同樣材質的白玉桌案,案上擺著筆墨紙硯四樣文房四寶,桌案最左上角,則是一本封皮金色的文書,上面寫著‘殿規’兩個端正的朱色隸字。
辰末巳初,正殿中仍舊只有弘禮與遙汀二者,遙汀伸手拿起桌案上的殿規,一頁一頁的慢慢翻看,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叩擊白玉桌面,不知心里正想著什么,大概是剛剛法天對弘禮的震懾太過可怕,弘禮竟然覺得心里有些發毛,失神的盯著遙汀上下叩擊的手指。
巳時一刻,在司書殿內領職的鬼差,稀稀落落的走進大殿,雖然依照慣例于殿尾排成兩列縱隊,卻是腿不正背不直,有一個是一個,整個身子就沒個正形,七扭八歪的不成樣子,有些還好似沒有睡醒一般,伸著手不停的揉/搓眼睛。
見了此情此景,遙汀面上并無慍怒神色,仿若熟視無睹一般,只是掃視了一眼殿下的鬼差,卻是將眼看向弘禮,微笑著道:“弘禮,現在是什么時候?”
“稟司書,現在已是巳時一刻,”司書面前桌案右上角的蓮形硯臺旁邊,正有一個小巧的計時沙漏,殿下一個鬼差以為新任的司書竟然連時辰都不會看,發出了‘嗤’的不屑之聲。
那鬼差是最晚進的正殿,因此便排在了大殿右邊縱隊的隊尾,那一字譏笑之音并不算大,但卻足以令遙汀聽個清清楚楚,遙汀嘴角挑起一抹淺笑,只是當做沒有聽到。
“司書殿升殿該當何時?”不理會那個無禮的鬼差,遙汀仍舊雙眼看著弘禮,等著他的回復,弘禮抬頭迎著遙汀目光,卻在她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緒。
“回司書,是巳時整點,”弘禮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但他之前對遙汀一向輕視,并不認為看起來柔弱溫順的遙汀能掀起什么大風大浪,而他之所以對遙汀恭敬謹慎,十分里卻是有九分九是看在法天的面子上面,不得不為而已。
“如玩忽職守,延誤時辰,該當何罪?”問這話的時候,弘禮突然心中一凌,仰頭向遙汀望去,只見遙汀正用拇指和食指夾著金底朱字的殿規一角,面上清淺嫻雅,唇邊的笑容卻是令他備覺陰冷膽顫。
沒等弘禮答話,遙汀便先說了出來,聲音如山泉清洌:“殿規一百一十六條明文規定,但凡玩忽職守延誤時辰,輕者杖責五十,重者杖責一百,副司書,我沒說錯吧?”
那金色的殿規在弘禮眼前晃成了一重重的黃影,不過是一刻鐘左右,數百條的殿規,眼前這位司書就看了個完全?弘禮一時間有些發懵,難道她是早有計劃,有備而來?
或許眼前這個司書,并非如自己想的那般簡單,弘禮整了整心緒,頷首答道:“司書說的是,沒有半分差錯。”
“既然副司書都這樣說了,那我便放心了,”將背向后微微仰去,遙汀環顧殿下立著的十六個鬼差,這些鬼差雖然都沒什么太大的聰明智慧,但也隱約的覺得有些不對勁,再也不敢扭曲的站著,在遙汀的目光中逐漸站得筆直。
用目光審閱過了殿下的鬼差,遙汀這才緩緩說道:“所謂法不責眾,本司書就不再追究這殿規中的第二百六十一條,但畢竟尚且有未遲到的職司鬼差,本司書也只好遵從殿規中的第一百一十六條,和大家論論規矩了。”
方才在殿尾出聲鄙夷遙汀的那個鬼差,此時向后隱了隱身體,試圖偏開一些,好避開遙汀如炬的目光。
遙汀了然的笑笑,倒也不再看向那個鬼差,只把雙眼投向殿外的青石磚上,悠悠說道:“巳時以后,共有八名司職鬼差遲到,恰好與沒遲到的數量相當,也省去了本司書去麻煩執行鬼差的繁瑣,開打吧。”
那八名遲到的鬼差聽了,臉上都泛出青色,直直的看著副司書弘禮,盼望著他能為受罰的兄弟們說句好話,可弘禮卻是不聲不響,垂首下視地面,連看都不看一眼面色倉惶的鬼差。
這十六名鬼差一處住著,彼此間的交情都很不錯,雖然有八名鬼差因掐著時候進入大殿,因而沒有遲到,卻也真是下不去手,一時間只是杵著不動,并未有去拿刑具的打算。
“我說的話,看來好像不太管用,”遙汀晃了晃手中的殿規,突然手腕抖動,斜手一揮,將金色的殿規拋下殿來,這一下力氣不小,正好落在大殿正中,不偏不斜。
這樣一來,包括弘禮在內,大殿中的一眾鬼差,全部跪在了殿內,跪下的聲音倒是錯落有致,只是沒誰敢再吱聲,都呆成了木雕泥塑。
除了幽冥主的汀蘭殿外,幽冥司的十一處大殿,都有一本幽冥主親自編纂的殿規,幽冥司中司職大殿有三種類型,如閻羅殿等共九處主司刑罰,轉輪殿處理魂魄輪轉往生,司書殿收錄、核審、保存全部魂魄生死簿冊。
而九處主司刑罰的大殿,又因為側重不同而有其各自殿規,當年法天初掌幽冥,為了能夠整肅法規,始興殿規,而后又親自查察書寫。
各殿的殿規都由兩部分共同組成,前半部分是幽冥司中的共同規范,而后半部分則是視各殿具體情況而制,在幽冥司中,殿規即是象征了幽冥主的威嚴和身份,平日里殿王都要恭敬的放在正殿的桌案上面,而除了各殿殿王之外,沒有誰可以與殿規平視。
今日遙汀竟然將殿規扔到大殿之上,且不說鬼差嚇得六神無主,副司書弘禮的臉上,也是陰晴不定的顏色。
幽冥司中從來沒有一條規則說過,究竟損壞拋擲殿規違反何種法則,因此從弘禮的角度來看,只要幽冥主不親自問責,那么司書的這種行為就是完全的無所謂。
但是殿下跪著的這些鬼差,仔細算算,打從進了這正殿的那刻起,基本上都是很直接的觸犯了殿規,司書想要責打懲罰,不過是一句話的問題。
他身為司書殿的副司書,在鬼差觸犯殿規時候并未出言斥責甚至稍加規勸,如果說沒有一絲想看笑話的心態,這樣的話說出來,他自己都不能太信。
遙汀可能并不知道殿規在幽冥司中的象征為何,但弘禮肯定,即便遙汀真的知道,她也絕對敢把殿規擲到殿面,弘禮內心怔忡,估量著遙汀的行事,看這個情勢,即使她背后沒有法天為其撐腰,今日拋擲這殿規的事情,她也絕對能做得出來。
弘禮緩緩抬頭,與遙汀四目相對,用驚詫的目光看了遙汀一眼,又將頭低去,但聽得頭頂傳來遙汀聲音:“副司書,本司書初到司書殿,可能對殿規還尚未參熟,不如你讀給大家聽聽,好知道如何按照規矩做事。”
并未站起,弘禮跪著移到殿規旁邊,將落在地上的殿規雙手拾起,這才躬身呈給遙汀,話語中是全然的低順:“司書判的分毫不差,”隨即轉頭怒視鬼差:“都愣著做什么,違反殿規,不遵約束,還不拉下去杖責一百。”
接過金色殿規,遙汀輕聲與弘禮說話,雖然聲音不大,但管保整個正殿內的鬼差都能聽到:“副司書,這杖刑一百有些重了吧?不如打個五十就好。”
“既然司書開恩,那就杖責五十,”說著看向那十六名鬼差,面上顏色則是失了血色的蒼白。
平日里這些鬼差懶散慣了,前任司書又是個只知辛苦自己不知教導屬下做事的和事佬,一切殿內的大小事務,基本上全部仰仗著副司書弘禮,收攏忠心這一方面,弘禮一向都有些手段,恩威并施獎懲有度,自然得了不少的贊譽。
各殿的鬼差都有增補,但無論司書殿中來了多囂張的鬼差,弘禮都能將其制的服服帖帖,再也不敢多生事端,因為要收攏鬼差效忠自己,弘禮大多都唱紅臉,讓善良但軟弱的零夜去唱黑臉,可這新任的司書一到,就立刻給他來了個下馬威,令自己里外不是東西,這些受罰的鬼差,卻又好似承了她天大的恩情。
弘禮又站回到原先的位置,聽得殿外噼啪的打板子聲音,夾雜著數聲被打鬼差的凄厲叫喊,大白日頭下耀日和暖,陰涼的司書殿正殿里面,卻是有些森森的寒氣。
微側過臉,弘禮看了眼遙汀側面,粉雕玉砌的精致面容上面,沒有掀起一星半點的波瀾,好似外面鬼哭狼嚎的喊叫聲音,都沒有能夠進入她的耳朵。
正自凝思時候,遙汀卻突然回過頭來,弘禮沒有反應過來,只呆呆的望著遙汀,聽得遙汀與她笑言:“以后直接回我的話就好,不必‘稟告’之類,你我同在司書殿中司職管轄,本也就不必太過客氣。”
不自然的笑笑,弘禮點頭稱是,低下頭去,耳邊板子叫喊的聲音漸次微弱,他大致在心中數了一下,已經打了多半數,施刑的板子都是懲戒宮中傳出來的東西,不僅不能抱著僥幸盼著作弊少打幾個,而且又都是實打實的往狠里打,實在是很要命。
板子打到了四十下,遙汀款款走下殿座,并未招呼弘禮,水群飄動,移步到了殿外,穿過內廳、外廳,來到鬼差受刑的天井。
天井寬廣,八只長條木板一字排開,木板上面分別躺著一名鬼差,板子拍落的地方早就血跡模糊,衣服上面沾滿了鮮血,和皮肉緊緊的貼合在了一起。
遙汀出現在天井的時候,正巧八名施刑的鬼差,齊齊落下第五十個板子,見了遙汀到來,這次再也沒有哪個鬼差敢小覷托大,不僅是毫發無損的執刑鬼差,連木板上受刑的鬼差,也都忍著皮肉焦灼的疼痛,滾到地上跪好磕頭。
淡淡的聲音如煙波浩渺,遙汀揮了揮手:“都起來吧,我也不想見你們如此受罪,可是殿有殿規,身為本殿司書,我也不可坐視不理,”接著看向一個施刑的鬼差,吩咐他道:“去請林大夫來,其余的都先回房等著。”
那鬼差聽了,面上有些為難,那位鬼醫圣手林笑川,脾氣頗大不好說話,還不肯輕易救治,請佛都比請他強,但司書如此可怕,只是唇舌尖銳的林大夫,好像也能變得美好一點,想到這些,鬼差趕忙一溜煙的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