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外人
“你真的跛腳了,傷的嚴重嗎?”眼角余光里,陸刑天一直晃晃悠悠的,搞得夏廷宇有點眼暈。
陸刑天只是搖搖頭,沒有做過多解釋。
好在村長家并不遠,陸刑天也并沒有因為跛腳而放緩速度。尷尬的氣氛還沒有升上來,火紅色的農家樂牌子就出現在了二人眼前,夏天里看著還躁躁的。
夏廷宇也不害臊,一進院門就大喊一嗓子“有人嗎”。一個帶著圍裙的姑娘從小賓館里撥開塑料門簾跑出來,看到兩個人,愣了一下。
“啊,要住下嗎?”姑娘搓著圍裙的一角,小聲問道。
“你是……梅子丫頭啊?”夏廷宇揉了揉眼睛。
“誒……?”姑娘向這邊投來疑惑的目光。
“我,夏廷宇。”
“哦,黃蛋啊。沒認出來不好意思啊。你還真來了,一大早就聽白奶奶喲呵說你們父子倆要來。那這位小哥呢?”
夏廷宇的毛色和瞳色都偏黃,村里人都會叫他“大黃”,跟狗的名字差不多。之后孩子們親近了,就都稱他為“黃蛋”。在這個村子里,“蛋”、“子”之類的稱呼都是關系好的人才會互相叫的昵稱。之前在村子里窩著,一個個每天都跟瘋子似的,完全不會介意名字好不好聽,叫起來順口也就好了。現在聽起來怎么就覺得有點小羞恥?
夏廷宇偷瞄了一眼陸刑天,好在后者依然是那副不茍言笑的模樣,好像根本不在意夏廷宇那令人尷尬的乳名。
“他是……他是外鄉人,來這算是旅游的。路上跟我們拼車來著,他要在這住。”
“哦,我去告訴響子哥,你們先進來坐。”
夏廷宇將陸刑天招呼進了農家樂,自己溜進院子里。話說這有幾年不見,村子真是變化不少。之前又是雞窩又是豬圈,四處還充斥著農家肥的味道,一進村子便是食欲全無。現在可好,都要趕上外國的郊區了。不過就是沒有wifi。通信還不怎么發達。
一會兒工夫,一個中年男人手中推著一把輪椅從院子外面走了進來。輪椅上是個白胡子一大把卻沒幾根頭發的老頭。老頭看起來很是年邁了,臉上溝壑縱橫,還帶著些黃褐色的斑,眼睛瞇成一條縫,一動不動,看起來跟沒有呼吸時的,完全看不出個死活。
夏廷宇的黃毛在太陽的照射下很是惹眼,男人一眼就認出了他,推著老頭就跟他嘮起了嗑來。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直到老頭嗡動的胡子中冒出了一句話。
“外鄉人……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這句話很粗糙很沙啞,聽著就像年久失修的破三輪車行駛起來的聲音,聽得夏廷宇直犯毛。
夏廷宇看向老頭,老村長瞇著的眼睛此時居然瞪大了,黑白不明渾濁的雙眼直直的盯著他面前的自己。
夏廷宇不解的看向李梅的父親,或是說老村長的二兒子,中年男人也愣了半晌,向老頭解釋道,那個年輕人是夏家的大黃小子。
夏廷宇琢磨了一會兒,回頭發現,陸刑天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已經站在了他身后。夏廷宇嚇了一跳,看陸刑天板著臉的表情,他猜,這小子應該是聽到了老村長的話。
“額……那啥啊,村里人嘛,你別放在心上。”
“今中午去你家吃飯行嗎?”
看著陸刑天的樣子,他顯然是沒把老村長的話放在心里。夏廷宇也就不假思索的回答:“嗯,當然可以了。”
陸刑天的房間被安排好了,夏廷宇又和李家的兄妹倆寒暄了一會兒,就引著陸刑天回到了自己家。鄉村建設速度很飆,有些當年的孩子都留在了家鄉處理瑣事,日子還是很紅火的,當然只是很少數。大多數人都是選擇了跟著外出創業的父母,來到城市打拼。這個時間段正好是這些孩子們的畢業季,聽李梅說很多朋友都要回村子,有三兩個本該是上午就回來的,可是車子在路上出了點事,可能會耽擱一會兒。
夏廷宇不禁想到了那輛倒在路旁的巴士,心里就是一涼,暗暗為朋友們祈禱著。
待到夏廷宇二人回來,夏家已經燒好了午飯。夏廷宇招呼著客人坐下,就去廚房找活做了。過了一會兒,夏爺爺從外面走進了廚房,在夏廷宇腦袋邊上輕輕拍了一記,嘟囔著,“臭小子,你咋把他帶回來了?”
夏廷宇表情上有些不樂意:“怎么了,爺爺,人家是客人,來咱這破村子旅游的,找素材的。人家以后是做大事的人,人家要來是看得上咱村子,咱得好好待著。再說人家就吃個飯而已,又不是要您家的好東西,是吧?再說,您家里也沒啥值錢的東西吧。”
“哎喲我的娃誒。”夏爺爺的臉上全是無奈。
“您怎么和村長老頭似的,見了外人就呲牙?”
“咱村子不是什么好去處,外人來不得呀。你不知道,咱們村里的九尾貓妖啊,最不喜歡外人了。”
“呀呵咋就來不得了,爺爺,您看啊,您之前還給我講過,那九命貓成仙以后不就走了嗎?我……”
“老頭子,你又和咱娃說啥呢?”夏奶奶過來端菜。
夏廷宇一見奶奶過來,便是各種撒嬌:“奶奶,爺爺不叫我好好待客,您看這是咋回事?”
“你爺爺啊,老迷信。那天剛搬進來幾個月的老余頭家死人了,說是一家人全上吊了,說的那叫一個邪乎啊。隔壁的請了個神仙,說是咱們村子風水不好,什么虧著咱村里人有九命貓護著,余老頭子是外面來的人,這不就中了邪了,一家子倒了霉。你爺爺就信了。”轉身有對老頭說,“老頭子,別瞎說。看看人家風華正茂,是要創大業的。你要是敢瞎說,你看我……”
夏爺爺擺擺手,示意夏奶奶不要再絮叨了。飯桌前,全是夏爺爺一個勁兒的在囔囔外鄉人來這里要注意,還順帶著把夏奶奶說的事又抖了一遍,話語里帶這些厭氣。他說今天路上剛出了事,聽說是有輛拉著鋼筋的小貨車與巴士追尾了,車上的人都串成了肉串,幸存的就只有回家的兩個孩子。余家人僅剩的一個小兒子也在那輛巴士上,沒能幸免。
夏廷宇一聽這回事,心說那幾個朋友還真在那輛巴士上,心里不禁吁了一聲。“爺爺,您知道嗎,這位小哥……”夏廷宇的小腿被旁邊的人踢了一下,于是他不滿道,“干嘛啊你。”
陸刑天冷著臉道:“不許亂說。”
“你想說什么?”爺爺問道。
“啊啊。這小哥說他對這些奇聞異事最感興趣了,你們肯定很聊得來,趕緊和人家嘮嘮。”
爺爺看向路刑天,后者接上笑,“爺爺,這東西不能說只是風水的問題,風水這方面,我看您這村子雖然不算是吉地,但也不能說是煞地,就是那種人們不會平白生財,也不會無端生災的。那家人的事情,跟他們家人的八字也有很大關系,一個地方的風水和一個人的八字不合,才會引起那些不干凈的東西的窺視。”
“哦,小子懂點門道,繼續說說。”
“您看啊,就像是兩個商人做生意,商人A的八字屬于財運很好的,那么若是這個人改了行,商人B再怎么改風水,他的買賣利潤也是會有所折扣的。”
夏廷宇挺后悔說那句話,這么一來,夏老夫婦和夏爸爸的注意力就全都到了那小子身上,自己充其量就是個吉祥物了。
總的來說,這頓飯還算和諧。陸刑天回到了招待所,午后的世界便懶散開來。
夏廷宇陪著夏老夫婦出來散步,遇見了不少從田地回家的人,還碰見了這個年頭的一幫童子軍。那些孩子們湊在一起,下午也不回家睡覺,一個個跑的就像力氣永遠花不完。小孩精力就是充沛啊。夏廷宇笑了,他想到了自己愉快的童年。不過他馬上發現,那團孩子們的隊尾,有一個孩子被落在了很遠的地方,顯的孤零零的。
“哎,你們怎么不和她玩?”夏廷宇揪住一個小子,樂呵呵道。
那小子回頭一看,喊道:“黑妮子,你咋這么慢,不等你哩。”
夏爺爺笑得很慈祥:“咱娃沒準兒能跟這些孩子玩到一起啊。”
“怎么回事?為啥是我?”
“他們跟你們小時候一樣,不喜歡上學,不喜歡大人,就喜歡跟孩子們抱成團,沒法接受教育啊。”
“嗯……”夏廷宇回頭去看那些孩子們,他們已經跑得只剩下芝麻大的背影了。
“那黑丫頭是誰家的孩子啊?”
“恩……”夏爺爺捏了捏。下巴的山羊胡,搖了搖頭,“怪了,這我還真不記得。”
回家后,躺在清新的床上,眼睛一閉一睜,就到了傍晚。夏廷宇是被廚房剁菜的聲音吵起來的,他到樓下去幫忙,夏爸爸對他說剛才李梅來找過他,讓他晚上去他們家吃個飯,有兩個孩子回來了。
夏廷宇一聽,抖擻著精神就跑了出去。大老遠,他就看見一個細細長長的身影靠在樹邊,樣子像是在抽煙。他跑過去,把那人手里的煙拿掉。
“小屁孩還會個抽煙啊,看來你真進去過啊。表面上看你話不多斯斯文文,沒想到啊……”
“這個是藥。”
“藥……?”夏廷宇拿起那支煙,三下兩下的瞅,還真沒瞅準有LOGO,“什么藥啊?抽煙還能治病……”
“不說這個,你來干嘛?”
“吃飯啊,我朋友來了。”
“那你進去吧。”
“你呢?”
“里面吵。”
“……”
說話間,一男一女從院子里走路了出來。女人成熟大方,棕黃色的大波浪,修身的T恤和短褲勾勒的她萬種風情;男人很是內斂,身上是干干凈凈的格子襯衫和牛仔褲。
女人喚作佟彤彤,之前還是個背著麻花辮的小村姑,土的一看就是窮人家的孩子;男人叫楊志華,小時候反而是個大大咧咧的小子,經常闖禍,還把責任推的一干二凈。
佟彤彤自然是看出了夏廷宇,調侃著:“喲喲,我說大黃在干嘛呢,撩帥哥呢,誰家的?”
“去去去,哪涼快哪呆著,這些年你是經歷了什么啊……”夏廷宇故意擺擺手,扇著佟彤彤身上濃濃的香水味,“啊啊,還有,你們沒受傷吧,不是出車禍了嗎?我看見來,路邊那輛夠嗆的巴士。你們命真大……”
“來來來,咱進去說,外面多熱。”李梅招呼著一家子人像在趕羊,兩手推著兩個大命不死的年輕人。佟彤彤感覺到有人在野蠻的推自己,有些不滿的回頭一瞅,看到是那李梅,立馬換上了笑。
最后又剩下了兩個男人。
“你真不進去啊,一起熱鬧唄。”
“我看起來是那種喜歡熱鬧的人嗎?”
這時,一個黑衣服的小女孩從兩個人面前跑了過去。
“啊,是下午那個孩子。”夏廷宇頓了頓,“黑妮子。”
孩子沒有停下腳步,只是回了一下頭。
“她又被丟下了……”夏廷宇嘟囔了一句,自作主張拉著陸刑天進了院子。
這頓飯很是盡興,除了陸刑天。夏廷宇實在是喝大了,舌頭打著結跟他們道了別,說自己要先回去,還攬著陸刑天一副好哥們兒的樣子,一直說要罩著他,讓他上樓拿兩件睡覺穿的衣服,跟自己回家。
出了農家樂,夏廷宇呼了口氣,“先到我家吧,看樣子他們是準備通宵了,沒見識的小鬼們。”
“你酒量真大,小孩還會喝酒了?”
“你小子,要不是我裝醉,你還想出來?那彤丫頭可是看上你了哈。”
夜路,黃暈的路燈為歸家的孩子們照亮著前方,孤零零的寬厚的背影在小孩的陪同下,拖著有些破損的拉桿箱緩緩挪動著步伐。
“啊,不好意思。”
那人機械的脫口出一句話。
夏廷宇疑惑的看向那個撞到自己的孤獨的身影,那人穿著大衣,長長的,直到蓋住膝蓋。邊上矮小的身影應該就是他的孩子了。
“真奇怪啊,明明是夏天還穿的這么厚,不熱嗎?”
“啊,小時候得過風寒,鄉下夜里冷,不敢吹。”
“你是誰家的孩子啊,我怎么沒印象?”
“哦,我們家是去年剛搬進來的,我叫余大海。”那人抬了一下頭,鴨舌帽長長的帽檐還是遮著他的半張臉,只露出黑夜里看不清顏色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