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景然與陸陳海的初次見面是在何田的葬禮上。
一身漆黑的西裝,同樣是少年,卻被穿出了不同的氣質。
肖景然摸著腰間的娃娃,那是母親生前送給他的最后一個生日禮物。然而就在他生日沒多久,八月的中旬,他的母親居然去世了。
農歷七月七,本來是苗族姑娘們美好的節日,那個美麗的姑娘就這樣遠離了人世。
自從她離開北京去南方娘家過節時,肖景然就自顧自的到了早就搬出家門的肖昊然的家里住了。
直到她去世的噩耗傳到他的耳中。
不遠處的那張立在精巧骨灰盒之后的黑白照片還是那樣楚楚動人。那是她最美的一張照片之一。精美的裝飾插在柔軟的發絲間,可惜已經暗淡了顏色;五官可人,但已經沒了之前的生機。
肖景然靠著墻看著母親的遺照發呆,盡量忽略著耳邊擾人的假惺惺的問候與哭聲。這些來參加葬禮的人,都是父親的關系。一口一個“節哀”,卻沒有一個人認真的看過母親的樣子。
肖景然很喜歡母親,那種感覺很強烈,就像恨那對男女一樣強烈。
突然在遠處發現那個虛偽的女人挽著那個一臉愁云的男人,肖景然瞬間就暴躁了。不大的手掌握起拳,劃過一個規則的弧度,向身邊的水泥墻砸去,感覺卻沒有想象中的疼,入手反而是軟軟的。
旁邊傳來一聲悶哼,肖景然才發覺自己是掄到了一個人。
“啊、抱歉。”
“沒什么,你們家里出事了,暴躁正常。”那個年紀相仿的少年與肖景然一樣穿著西裝,但怎么看,都是身姿筆挺,完全不像肖景然那般扭捏邋遢。
“你是、誰家的?以前怎么沒見過你?”
“不,我誰家的都不是。”少年微微低了一下下巴,后背借力將身體彈了起來,“我們還會再見的,當詛咒來臨的時候。”
詛咒?“什么詛咒?”
確定沒有聽錯,肖景然立即抬頭尋找著少年的身影。可他已經不見了,渺小的身影混在了大人組成的人墻之中,搜索不到了。
啊,不是那種惡心的樣子。但是連名字都沒有問到,怎么再見?
算了,只是人生過客,再見的話,那時再問也不遲。
————————————————————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媽的死肯定不是那么簡單。瑪德那對狗男女,要不要臉了!”肖景然平生第一次喝酒,差點把自己嗆個半死。
好像真的是巧合,當然,表面的,那只是假象。
在大眾面前,何田才剛去世,肖啟銘的身邊就多出了那么一個女人。肖啟銘和蘇眉梅好像是終于等到了這一刻,那個女人出了車禍,他們就順理成章的走到了一起。
然而父親與繼母的婚禮,肖景然連面都沒露。
他很討厭那個女人,討厭的程度勝似喜愛母親。兩種感情摻雜到一起成為了一種恨。然而現在母親去世了,那個女人又真正的走進了肖家,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
每當那個女人從他身邊走過時,他都忍不住皺眉。首先困擾他的,便是女人身上抹不去的惡心的香水味;其次,就是那熊貓眼一樣的眼影、比白瓷磚還白的臉和經過無數次卷燙又拉直的枯槁的亂草。
肖啟銘因為財富,拋棄了何田,娶了那個女人,并借口更好的生活,將肖景然帶走了。可是肖景然更喜歡母親,比起那個奢華的女人,肖景然更喜歡樸實的母親,總是在睡覺前給他講靈異故事的母親;比起那棟豪宅,肖景然更喜歡那對貧困但不失幸福的家,即使是破舊不堪的平房,也有三個平和的人。然而就在初中畢業的兩個月后,母親出車禍的消息就傳到了肖景然不成熟的大腦里,他的憎惡更加深重了。如今留給肖景然的,就只剩下母親送給自己的親手縫制的守護娃娃,潔白的,猶如天使。
肖景然自幼多病,經常無端哭泣。何田是南方的苗女,有一個會算命的朋友,偶然的一次見面,朋友說肖景然八字過輕,會看到些不干凈的東西。好在鄰居家幾個同齡的朋友和大他三歲的哥哥,生來陽氣就旺,肖景然的童年才少了很多的不愉快。隨著肖景然的逐漸長大,情況也好轉了很多。除了身體較普通男生矮小一點,其他就沒什么不同了。只要堅持喝奶健身,還是可以長成一個健碩的小子。
本來就想這樣柔弱的在母親懷里撒嬌,但事情既然已經走到這種無法回頭的地步,那人也是不改變不行了吧。
肖啟銘當然看出了肖景然對新家庭的厭惡。在知道他不聲不響的搬出家門后,肖啟銘也就沒有干涉這件事。肖昊然也畢業了,那個房子給兩個小子住也好。除了每周會去看他們一次,給他們些生活費,肖啟銘就決定兩方都是眼不見心不煩了。
對此,肖景然并沒有過多表現,他認為這只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對自己犯下的錯誤的逃避。
肖景然窩在不大的家里想了很多,直到肖昊然從駕校回來。
肖昊然看看地上灑了一地的啤酒和易拉罐,再看看沙發上的團子,無奈的笑笑。“他們的婚禮,你真不打算去?露個面也好。”
肖景然的兩腮微微的發紅,他努努嘴,頭陷進雙腿間,將自己蜷得更小了,一副不屑的樣子。
“你去了啊,你不是他兒子似的。”
“就你看啊,我很早就跟他鬧翻了。”肖昊然遞來一條毛巾,“有你在還好,之前,他一次都沒有來看過我。”
“嗯。那時候我還在生氣你搶走了媽,對不起。現在看來,呵呵,都是那老頭子逼的。”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為什么搬出來嗎。也許就是因為我受不了他,或者是他故意逼我的。我是遺傳了他的暴脾氣,我出來,按媽的性子,肯定會跟著出來。那時候,嗯,這不就領回家了。”
“嗯。”
“我也覺得很怪。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媽出了事。你想要查嗎?”
看著哥哥一副認真的樣子,肖景然“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你這個人真幽默。你一個高中畢業生,有什么人脈?你高中幾年還不是媽陪你走下來的?”
“嗯。”肖昊然苦笑了一下,“也是。”
“兩周了,你搬過來就沒出去過。要不叫著以前幾個哥們,晚上搓一頓?”
“你安排吧。”
肖景然又往沙發的角落里縮了一縮,像一只大貓咪,安靜的閉上了眼。
————————————————————
食府的三樓大廳用刺眼的紅色裝飾著,打滿發膠的主持人舉著話筒扯著嗓子。當蘇啟銘將那奪目的紅寶石銀戒套進蘇眉梅的無名指時,臺下響起了喧鬧的嘩聲,連反對婚事的蘇家父親,也鬼使神差地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
夜晚在霓虹燈的陪同下不再孤單,喧鬧的大排檔只有肖景然安靜地坐著,雙瞳沒有焦點。肖昊然、楊崢和雷笑互相擠眉弄眼,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雷笑揉了揉鼻子:“哎景然,別愁了……”
“我愁跟你有什么關系?”肖景然的五指陷進頭發里,低著頭,有些崩潰,看不清表情。
肖昊然在萬眾矚目下,猶豫著說,“你愁,菜都不好吃了。”
肖景然不怒反笑,拿起酒瓶吹了一半。
熱烈的婚禮,清淡的美食街,有人歡喜有人愁。
十一點半,唯一理智的肖昊然給三個醉鬼借著肩膀,在路邊招呼著出租車。
把那兩個塞進出租車后,肖景然突然站直了身子。“哎,我想去看我媽。”
肖昊然無奈地給司機留下錢,陪著肖景然一路走到了陵園。已經是深夜了,雖然滲人,但跟他在一起的話,沒關系的。
“你至于么,明天再去不行么?大晚上去你還真敢。”
“呵呵……”肖景然在空中甩了一下拳頭,“你不會理解的。我是多么希望跟媽媽見面。你倒是好,一直有她陪著。我呢,好歹等到你完了事,媽媽回了趟老家,就出事了。你現在是不是特別想笑我,呵呵,我就是這種命!”
“別亂說。”
“我就這么說!他憑什么這么對你!他憑什么這么對我!憑什么這么對我媽!他就他媽的是個混蛋!”
“你在恨他他也是咱爸,沒有他,你也不會出生,你也不會見到你媽。”
“我要是知道,我特么寧愿就不出生了!”
“肖景然!”肖昊然捏著肖景然的肩,卻被后者無情的拍開了。
“我的事你不用管!陵園也到了,你先回去吧,讓我一個人待會。”
肖景然甩下一句話扭頭就湮沒進了黑暗之中。
肖昊然當然不敢回家,只好順著記憶去尋找何田的墓碑。
肖景然對這里是再熟悉不過了。母親去世一周,肖景然也在這里出沒了一周,只是誰也不知道。
墓碑還是很干凈的,如今他借著酒勁,居然抱著凄涼的墓碑放聲哭開了,口中嗚咽著吐著聽不出所以然的話語,委屈的像個被搶了糖果的孩子。
“媽,我恨他,怎么辦?我恨我自己,怎么辦?要是我當初死皮賴臉地跟你一起回家,你是不是走了?我當時居然還不想出家門,不想陪著你,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我就知道你不能沒有我!為什么我這么天真啊!媽!你說話啊!媽……媽你說話啊……留我們兩個人,你忍心么……把我們拋給那一對狗男女,你忍心么……”
在寧靜不聞蟲聲的陵園有了這標志性的大喊,有些夜盲的肖昊然很容易就找到了縮成一團的肖景然。他也不吱聲,就在后面默默地站著。
肖景然終于嚎累了,向后一仰,坐到了肖昊然的運動鞋上,背靠著他的小腿,脫力道:“昊然,我是不是……特別搞笑啊?”
“嗯。”
“回家吧。”
“走吧。”
北風嘶吼著,口中呼出的白霧,一刮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