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不是楊果的父母, 可我寧可是他們。原來我最害怕的人不是他們,還有一個人更令我恐懼,龍婭莉。
窗外的兩人, 任誰看都覺得是一對很般配的璧人。他們離得有些遠, 離我遠, 他們之間也遠。兩人壓低了聲音, 我聽不清在說什么, 只看見龍婭莉在不斷抹眼淚,楊果把雙手插在褲袋里沒有上前安慰的意思。這倒意外,憐香惜玉的他從前不是會拍拍人家的肩摸摸人家的頭么?
哭了一會兒龍婭莉突然上前, 張開雙手想要抱住楊果。她的動作快楊果比她更快,在她的身體貼上來之前不留情地將她的雙手揮擋開, 然后快速倒退幾步, 一邊戒備著她一邊看向我這里。窗簾拉上了, 他看不到我。
想起兩人滑稽的動作,我后知后覺地噗嗤出聲, 再轉頭看窗外卻笑不下去了。依然是那樣美麗的雙腿,從這里看去真像是白玉雕成的。心中一個惡毒的想法浮現,拉開窗簾,退后再退后,伸出手將視線里的兩條白玉夾在拇指和食指間, 用力地折擰下去, 折斷她的腿!
取下左腳的累贅, 疲憊地倒在床上, 為自己的‘殘忍’感到可笑又可憐…
不久, 耳邊有人輕聲問,“困了?吃過飯再睡好不好?”
我沒有睜開眼, 繼續假睡。
手掌輕輕拍著我的臉,“還裝,快起來吃飯。唯雅乖乖,雅乖乖,聽見沒有,吃飯了。”
他叫我什么,雅乖乖?雖然他在信里寫了千奇百怪的稱呼,可一次也沒有叫過。這樣肉麻惡心地叫人,我竟然還覺得甜絲絲的。
我拉著他的手起身,故意裝著不在乎地問,“婭莉走了?怎么不留她一塊兒吃飯。”
“她還有事,再說我也只煮了兩個人的飯。”
“哦?我記得你煮了很多。”從前恨他對龍婭莉過分關心,可現在卻又見不得他這冷漠的樣子。是他說龍婭莉是他的好朋友,再說…“她奶奶去世了,你知道嗎?”
“恩。”他點了點頭。
“她現在是一個人過?她的媽媽呢,不管她了嗎?”
我可真夠假惺惺的,前一刻還是惡毒的巫婆,轉眼就成了善良的天使。可不知怎么,一想到她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心里就扎得疼。多年前她撫背安慰傷心哭泣的我,那早該遺忘的一幕怎么又給想起來了。
“不知道。”楊果抿了抿嘴,笑得有些勉強,“別人的事我們管不著,吃飯…”
我甩開他的手,冷聲問:“你就是這么對朋友的?”
“唯雅?”
我的反應令他一愣,再次握住我的手在床前蹲下。相握的手覆在我的左腿上,我越是掙扎他握得越緊。
“放…”落我腿上的目光令人心驚,那是怎樣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看進這一雙眼睛里,就連毫不相干的旁觀人也能感受到那鉆心的痛。
“果果…”我驀地挺直腰板,拉大嗓門悅聲說,“吃飯,我們吃飯去!”請別再露出那樣的眼神,請快收起。那樣深重的痛,即使只是接觸一絲半分,也讓人負載不起。
“自己走?我幫你穿上。”他四處看了看也沒找著,“放哪兒了?”
我單腳站立好,瞥了一眼墻角說:“這樣我也能走。”
他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當即面露不悅,走到角落刨開原本堆放好的幾個紙箱,找出那只替代我左小腿的鬼東西。
“這你也能亂扔?還想不想走路,它是你的腳,有把自己的腳給扔…”
我的腳…
“不是!它不是——!”他說什么鬼話,那種惡心的東西怎么會是我的腳!他也認為我和那東西般配是嗎,他也這么認為是嗎!“不是!不是!不是——!”
我吼盡了所有氣力,失重的身體摔在地上,咚一聲響臟了一臉的灰。他當即慘白了臉,我卻覺得摔得不夠響、不夠痛。
這殘缺的腿,我以為我已經能夠坦然面對他。醫院相見最初,他耍寶一樣的嚎哭讓我忘記了要躲要逃,這以后又用近乎粗暴的強硬遏止我的自怨自艾。我以為快要愈合的疤被奶奶碰疼了,接著被龍婭莉整塊揭了起來。
從見到他那一天起,我就在催眠自己忘記龍婭莉,忘記世界上還有這么一個讓我自慚形穢的人,而我也快做到了。可她原本就真實地存在,會走、會動、會出現在我的面前。
“唯雅對不起,我說錯了。它不是,我是!”驚慌失措的人將我抱起確定我沒有傷著,猛地埋首在我胸前,“我才是你的腳…”
他…在哭?!
“不要它,要我…要我好不好…”
抽氣嗚咽聲越來越明顯,聳動的雙肩更說明了一切,這個堂堂八尺男兒在哭,不是耍寶演戲,真的在哭!李唯雅,你當真好本事!
“不是的,果果,我只是不喜歡你和她…”我語帶羞澀,試圖以爭風吃醋來解釋我的失控。
他搖頭,“我誰也不管,只管你,管著你就好…可是我連你也…”
什么疼什么疤我再也顧不得,只想狠狠抽自己幾個嘴巴,抽死了最好。為什么我永遠都這么自私,永遠都只顧自己的感受,從來不曾為他考慮過,自己傷五分就要去傷他十分。是誰害得他坐牢成為人人看低的囚犯!是誰害得父母與他斷絕關系!又是誰害了他這一生!可笑我竟還要他來向我說‘對不起’!
“對不…”不,他要聽的不是這個,“果果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所以別恨我…
※
這是我們第二次在地上相擁,我壓著他的腿、他枕著我的肩。當一切都平靜下來時不禁為剛才的‘狂風驟雨’感到羞臊丟臉,我是,他更是。他甚至不敢抬頭看我一眼,把臉粘在我的肩窩一動也不動。肩膀實在承受不了長時間的重壓,我使勁將他推開,沒等我看到他的臉他又順勢把頭埋在我的胸前。
那種情況下我不可能有太復雜的想法,他只是不愿被我看到他哭泣流淚的樣子,覺得沒臉見人所以才…唯一的想法是他這個習慣不太好,又不是流氓,哪有人動不動就用臉去貼別人的胸前…
“你在笑話我對不對?”
“我笑話你什么?”我反問。
想起那幾聲驚天動地的‘我愛你’我自己都懊惱死了,哪里心情去笑話他。
“李唯雅你肯定在笑我!”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哀號,凄凄地說:“楊果你真是太丟臉了,沒臉活了。”
我拍拍他的肩背以示安慰,心想好在這臉都一起丟了。
“果果,她一個人靠什么生活呢?”是轉移注意力,也是真想知道。
“誰?”
“龍婭莉。”
他總算抬起頭來,表情有些嚴肅,“都已經成年,總是有能力的。”
“你是說她工作了?”
“好像沒有,還在上學吧。”
“在哪兒?”我追問。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一眼,小聲說:“不清楚。”
“果果,她…”話到嘴邊我卻問不下去。
“什么?”
掙扎了很久我才開口,“她有沒有…被…被他們…我是說那件事…”
后來龍婭莉告訴我,因為顧及我的感受楊果甚至不讓她進屋來和我照面。對這個情敵我始終無法恨到底,我知道她也是。也許是因為之于我、之于她,除了情敵的身份我們都曾是對方年少時…志趣相投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