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想想, 那天其實是‘高個兒’給了我最終的勇氣,如果沒有遇上他我或許還會膽怯不決,難以邁出第一步。這個我自以為像小楊果的男孩, 該是我的天使吧。只是, 我仍然辜負了小天使。
從我獨自一人坐上擁擠的公車, 裙角不小心被勾起, 勇氣就在眾人注視的目光中一點一點泄去。不同于學校, 也不同于爸媽護在身邊的時候,他們好心地把橘紅色的座位讓給了我,卻又都對我肆無忌憚地打量著。無論是好奇打趣、同情可憐還是自覺慶幸都□□不加掩飾。
經過漫長的車程終于到了火車站, 我搶先下了公車,拉好長裙盡量走好腳下的路, 努力讓自己看來像個正常人。可是這只與我兩相厭惡的左腳平常就不配合, 此刻仿佛我越努力它就越是要我出丑, 連續兩個踉蹌之后竟是連步子也不知道怎么邁。耳邊聽到的一兩句跛子、瘸子幾乎令我轉身逃走。
‘腳不好還來瞎湊熱鬧。漂亮妹子,看你穿得這一身, 有錢就去趕飛機啊。’
帶著濃重外地口音的普通話我能聽懂,我像被人當頭一棒,愣愣地被她擠出檢票的隊列,之后就再也沒有力氣挪動一步。
隔著一道鐵欄桿,手中緊緊拽著高思源給的車票和一百塊錢看著火車開動起步, 鐵輪子越轉越快, 一節節開過的車廂晃花我了的眼, 過后車尾變成小黑點消失不見, 接著一個穿著制服的大嗓門老頭兒吼著攆我離開…
我沒有哭, 有什么好哭的。一個跌落深淵等待被救命的人,卻沒抓緊那唯一的繩索眼看著它從手中滑過, 再哭又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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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的逃學在學校里引起了一場不小的騷動,險些把媽媽嚇出了心臟病,多虧了未雨綢繆的高思源才得以平息。我離開前往火車之后他并沒有回教室上課而在零食店等著,我們約好的,我上了火車就打給他電話報平安。見我返身回來他二話不說,即刻拉著我到沒人的地方拿出書包里早準備好的藥用紗布等一些東西將我右腿膝蓋包扎起來。
我在來學校的路上摔了一交,高思源扶我去了醫院,這樣的解釋誰也沒有懷疑。驚慌過后的爸媽也忘記追究為什么我的手機不能撥通。
“干嘛這么看我?”
“我都忘記給你說謝謝了。”
“不用謝?!?
以專業的眼光來看高思源的包扎手法還像是一回事兒,他說前一天他練習了很久的。也難為他了,明明一眼也不敢瞧我的左腳卻要靠得那么近。我夸他機靈能想出這樣的點子,他不好意思地說這是他想了一晚上才想到的。一個晚上么,如果是那個鬼靈精,眨眨眼睛就能出來一籮筐…
“你早就料定我不會走的,對嗎?”我苦笑著問。
他正要老實地點頭,隨即又拼命地搖頭,“不是,只是以防萬一…你太在乎他,所以…”
看著他滿是歉意和擔心的臉,眼眶一熱淌下淚水,“可是…可是我真的想見他…我怎么就這么沒用…怎么就這么沒用…”
“不是,唯雅你不是沒有用…”
高思源曾說我待他是特別的,的確是,在那幾年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會在爸媽面前掉過眼淚,卻在他面前哭過好幾次,不知不覺中他成了我無助時尋求安慰的對象。只是每一次哭過以后我就更加想念楊果,想著他同樣笨拙的安慰,不同的是高思源不會像他那樣粗魯地吼我,他越吼我越是要哭,就是要哭給他看,就是要他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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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放棄,直到高考以前我去過火車站三次,可是沒有一次隨火車離開。最后一次我上了車,卻在車開前從另一道門倉皇逃走。當我在車里坐下,掃過眼前投來的形形色色眼神時,腦中竟浮現起幾年前的那雙眼睛。他闖進病房來,看見了我剛截肢的左腿,驚嚇、驚訝、恐懼、退縮,每一個面部細節像放映機一樣在腦中重復不斷地顯現。
我浪費了高思源四張火車票,他借給我的一百塊錢也一直沒有還,最初是嶄新的后來變成了皺皺的腌菜。我這個朋友很不夠意思,不僅占了他不少便宜,每一回‘逃走’還拿去他家補習做借口讓他承受著巨大的驚嚇,誰讓他是媽媽唯一允許我竄門的同學。我回報他的,想來想去也只是那一回讓他得了‘關愛同學,熱心助人’的表彰。他卻臉紅紅的說不止,他還有一個最大的收益,大家都在背后說我是他的女友,有一個?;ㄗ鏊呐炎屗麃y驕傲了一把。
他的心思我至始至終沒有去點破過,也不會感到虧欠,因為就算沒有楊果我也不會是他真正的女友。敏感如我,從我第一次抓住他躲避我左腳的目光時,就注定了他只會是朋友。
高考結束不久以后我和他都收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他如愿到了那個他所喜歡的城市,我考上了一所還不錯的大學。老師和媽媽顯得有些失望,只有他稱我果真是念書的天才。因為只有他知道,那種情況下的我即使考不上也不意外。
第四次從火車站返回我就不看信了,只當寶貝一樣一封封收著藏著。一次次希望轉瞬成絕望,堅硬的玻璃珠子也會因經受不了交替的火燒和水澆碎掉。那次回來以后,疲憊不堪的我生出一種預感,直覺這些信不會有太多了,如果早早看完了以后要怎么辦。
不看信的我逐漸回到從前的樣子,安安靜靜地學習,沖刺兩個月后的高考。高思源以為我想通了,準備考試結束后再去尋我的‘果果’,我趨近病態的精神狀態連他也沒有察覺。暑期開始他就迫不及待地前往美麗的城市觀光,臨走前故作老沉地規勸我不要再任性,凡事都得事先考慮一下父母,不要再讓他們操心。他好像忘記了,是我長他一歲。他說的沒錯,折了腿也沒折掉我骨子里的任性自私,大概一輩子也改不了。不過快到二十歲了,我是該體諒一下爸爸和媽媽這些年的辛勞。
我再沒有動過讓爸媽操心的念頭,每天房間里呆坐著,有時候回過神就已過去半天的時間。兩個月的假期結束爸媽帶著我去了新學校,一個離楊果更遠的城市,而我竟忘記了帶上視如珍寶的信,連這我也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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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預感終是成了真,我離開不久后在和媽媽一次電話中得知,‘婭莉’持續近四年的信斷了。我沒有太大的觸動,甚至有些慶幸自己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接受這個預料中的事實。
日子從前是怎么過以后還是怎么過,念書到哪里都一樣,差別只是父母不在身邊。至于旁人異樣的眼光,也許是我眼睛變得近視看不見了。
時間書頁上和發呆中流過,很快一學年結束。一年不曾聯系的高思源打來電話,說是走親戚到我這個城市來,順道和我一起回家。見到我時他的笑容在一剎那間凍結了,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大聲問我到底有沒有在吃飯。我當然有吃,只不過方便面吃得比飯多,宿舍在六樓沒有電梯,我不想下樓去食堂。奇怪為什么會瘦,同寢室的一個同學不是老抱怨吃方便面吃胖了嗎?
一年的時間高思源有了不小的改變,那張笨拙的嘴問起話來連發炮珠,不把我這一年來雞毛蒜皮的事刨根問底絕不罷休。
“為什么不去找他?不想見他了?”
面對他的質問我唯有沉默以對,轉頭看向廣場中央,一群鴿子正被幾個孩子追攆飛起。為什么不去找他?如果我也有一雙翅膀我會馬上飛到他身邊,可是我沒有。
“四年…五年了是不是?”他問。
我卻答非所問,“以前只要他惹我生氣我就想永遠都不要理他了,不過每一次都做不到?!庇肋h是多遠,一個月、一年、兩年還是五年?如果這就是永遠,我這一回算是做到了。
“你這樣…唯雅,你只是習慣了他的存在,不是沒有他就活不了??!”
我因他的義憤填膺噗嗤笑出聲,“我活的好好的?!?
“你這是好好的?習慣雖然難以改變,可也不是無法改變的!”
他的嘴果然伶俐了不少。
我贊同地點點頭,打趣地說:“習慣了吃大米飯,每天都吃牛排三明治那真是痛苦,搞不好會餓死的。”是不是習慣那已經不重要了,靠它養活這點總是錯不了的,大米飯啊。
他給了我一個不可理喻的表情后離開,隔天我被他通知收拾行李回家,坐他叔叔的車??伤麑⑽胰M了車自己卻在車外站著。
‘叔叔正好出差到那里,路上車不會停,明天早上你就能見到他?!?
車開出很遠我才消化了這一句話,回頭對快看不見的人無聲道了句謝謝,伏下身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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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回來了。
佇立在街邊,眼望四周陌生卻又隱約熟悉的景致,萬千思緒尚來不及涌現,一度斷流的念頭就開閘泄洪般襲來。
搶在人前把小行李包扔上一輛出租車,說出那一竄熟爛的地址,司機先生笑話我這是在快遞哪,他的車可開不進幾樓幾號。
門打開,一雙紅色的高跟鞋最先映入眼,往上是纖細優美的腳踝、修長如玉的小腿。那紅如果穿在別的腳上只會顯得俗氣,可在這雙腳下仿若兩團靈動的火焰,能踏著火焰的人會是誰…
“你找…”
臉仍然是精心描繪過的,從前淡淡的色彩如今濃了不少,卻同樣美得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