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元年(六二七),元月。
這晚,李世民格外高興,羣臣之宴特加了幾支舞蹈,一直到子夜後才許大臣們回府。因天晚太冷,我與青兒先從席宴上退了下來。這時候我在牀榻上已睡了一小會兒,卻聽見李世民推門而入。我撩開簾子下榻扶他,此時他半醉半醒,搖搖晃晃要往榻上去,纔剛趴在上頭就便閉了眼睡。我無奈,喚了宮女?dāng)E熱水來,小心爲(wèi)他擦了滿臉醉氣。我對他與我的歡喜十分顧慮,自他登基以來,住在我宮上的時日頗多,儘管後宮已選御女,可他並未見過幾個。這樣的局面,恐怕已引了暗潮洶涌。
這十幾天,都是走訪拜面的日子,後宮也自是一樣。不想在這段忙碌之後,長孫皇后又招了各宮妃嬪前去立政宮坐坐。自是不敢怠慢,這日我許早便往立政宮去了,不想有人比我還要早。韋尼子立在長孫皇后身旁,不知在說笑什麼,見我來了,長孫皇后緩緩淡下笑意,韋尼子更是不屑地瞧了我一眼又極不願地向我福身。我含起笑容,向長孫皇后請福,長孫皇后帶笑示免禮,卻是笑得不及方纔真切。
後面又傳來陸續(xù)的腳步聲,各宮妃嬪也在這時候到齊了,齊刷刷地向長孫皇后請福。長孫皇后委婉一笑,一招大袖:“都賜座!”
我在楊淑妃後面入座,只覺得上頭有目光直直掃了我一眼,我再擡頭時,長孫皇后依舊含著綿綿笑意望著座下的人。心中略起緊張之感,手下悄悄擰著繡帕,面前落下一張紙來,上頭整齊地列著幾行字。我忙從宮女手裡接過,聽得長孫皇后說道:“爲(wèi)均添皇室子嗣,本宮已內(nèi)列了幾條侍寢規(guī)矩,打算明日給皇上過目。爲(wèi)免有人暗地怪我獨斷專行,今日特地召集各位來討論討論,若有意見及時提起,可不要到了批下來的時候後悔?!?
我聞言,細(xì)細(xì)閱了紙上所說。這是有關(guān)後宮侍寢的問題,長孫皇后是想實行輪崗侍寢,免得後宮爭風(fēng)吃醋,子嗣不平。我折下金紙,暗暗吁嘆。
“德妃,你意下如何?”我一驚,長孫皇后正微笑問我。我低頭答:“皇后娘娘想的周到,臣妾沒有意見?!?
“那便好?!遍L孫皇后抿笑頷首,繼與我道,“德妃你身子虛,這天似又要下雪了,可不要凍壞了身子,不然誰也擔(dān)當(dāng)不起。”我微微一愣,笑而點頭:“謝皇后娘娘關(guān)懷,臣妾會注意的?!毙闹杏行╈?,捏著杯子喝了幾口茶,只覺得這茶味略苦了些,恐怕是加多了茶葉壞了這茶味兒。
出了立政宮,燕璟雯與暮嫣和我一道,二人皆不發(fā)一言,但從兩人之態(tài)中我已知曉她們也是聽出今日長孫皇后之意,此時又見我面色不佳便是不好再說什麼話。到了德慶宮,我與二人說:“今日有些累了,改日我們再一道走走吧?!?
兩人點頭應(yīng)下,我喂喂含笑,轉(zhuǎn)進(jìn)殿中。
我託著額頭靠在軟榻上已是許久,殿中“噼啪”的火炭聲將整個殿中襯得越發(fā)安靜。我心中甚是疑惑,長孫皇后一向?qū)捄翊?,今日怎麼偏偏針對我般。這時候,青兒從外頭回來,低聲稟報:“這幾日,韋昭容總往皇后和韋貴妃那處跑。韋貴妃不說什麼,可聽說皇后娘娘那,每次去的還不止韋昭容,還有一些剛從御女封來的寶林?!?
果然是了,長孫皇后今日所提之事,多半是韋昭容和這些寶林提起的。儘管長孫皇后起先會責(zé)她們不許追尋李世民的去處,可提的時候多了,自然要想法子治了。這個韋昭容,竟是在宮裡面拉攏組織,此番作爲(wèi),極是看不過我常伴李世民的左右,集寵一身。
那新規(guī)矩列了也就列了吧,李世民登上皇位那一刻,我便早有準(zhǔn)備。他終究是要納後宮三千的,我也終究是要和別人分享他的。到了後宮我才知道,從前在承乾殿是多麼隨和,現(xiàn)在的囚牢,纔是真正的身不由己。
青兒提議說:“韋昭容拉攏新人,娘娘也可以找燕昭儀和暮昭媛助陣啊,免得被她欺負(fù)了去。”
我搖頭,道:“燕昭儀和暮昭媛是我的好姐妹,所以我是不能因此去拉攏她們。我不喜拉幫結(jié)派,更是不喜有人因我而牽連。後宮本就是要平分甘露,皇后娘娘採納韋昭容的意見並沒有不妥。”
李世民早朝後在兩儀殿批改政務(wù),有時疲憊欲睡,便喚我在旁爲(wèi)他添茶提神。這日,我照常往兩儀殿去,進(jìn)到殿中卻是不見一個守殿的太監(jiān),而裡面?zhèn)鱽砹藥茁暥m憽N疑锨皩ぬ?,只見一個宮女正換著香爐裡面的香圈。兩儀殿的香爐一直燒著這樣的香料,怎麼忽然要換了,再一看,那宮女面生地很,我從未在兩儀殿上見過她伺候。我快步進(jìn)前,大聲問道:“你這換得是什麼香?”
那宮女渾然是被我的突然出現(xiàn)嚇了一跳,手上的香料摔了一地,還未回頭便撲跪在地上。我更是起疑,肅然沉聲道:“還不快說!是不是要本宮將香料拿到尚藥局去問問?”
宮女立馬打了個抖索,將頭壓得更低:“回娘娘,這是……是……助情香?!?
聞言,我勃然大怒,罵道:“好大的膽子,竟敢兩儀殿在點這種香!”
助情香可是皇宮禁香,具有催情之效。這個宮女竟敢在兩儀殿動起這樣的心思來。可是很快,腳下的宮女?dāng)E起頭大膽道:“奴婢是這屆的御女,只是想見皇上一面。這後宮的女人都是皇上的,奴婢雖也覺得也不妥,但……但和皇上在一起,也屬正常啊!”
此人情緒轉(zhuǎn)得很快,更是壓制心中所懼,這麼一辯倒是狡辯得有理了。我怒斥:“兩儀殿是什麼地方?是皇上處理政事之地,豈容你爲(wèi)這等事情胡來!若是壞了朝政之事,你擔(dān)當(dāng)?shù)闷瘘N!”
她低下眸子,還敢出言:“可……可娘娘也不是在這裡嗎?”
青兒再也按捺不住,豎著眉毛從旁站出,指著她的鼻頭道:“你好大的膽子!皇上喜歡喝娘娘泡的茶提神,自是得了聖令留在這。娘娘是什麼人,你又是什麼人,竟敢拿自己和娘娘相比!”
我攔下青兒,緊緊盯著眼前這個頑固到極不懂事的御女:“不論你有千般理由。你可知道,你手上的助情香,足夠讓本宮治你死罪!”
御女大驚失色,叫嚷著:“奴婢不知啊,奴婢冤枉!這……這都是韋昭容給奴婢出的主意!”
提到韋尼子,我不禁擰了眉頭,望著地上的御女。韋尼子找的這個人,在事情敗露後,非但沒有知錯,語中反而帶著對我的極度不服,當(dāng)我說要治罪時,她又慌忙將韋尼子指出來以躲避自己的責(zé)任。我心裡不斷端量此人心機(jī)究竟多深,這樣的人切不可進(jìn)入後宮妃嬪之列,否則會被韋尼子和她鬧得一番腥風(fēng)血雨。
我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兩眼不覺轉(zhuǎn)下,頓了頓話語:“奴婢……奴婢名叫蕭靈兒?!?
我擺了擺手說:“帶著你在這裡買通的太監(jiān)下去領(lǐng)十杖便罷,此後不要再使什麼心思!”
她低頭叩謝,彎著腰跑出兩儀殿。我看著撒了一地的助情香,冷冷嘆道:“青兒,將殿子整理好了。莫要讓皇上來了看得不高興?!?
我照原先將茶泡好,這時候李世民也是來了。他跨步來到位上,首先飲了一杯,再撩了一旁的摺子低頭批閱。我又斟了半茶,不禁瞧起李世民認(rèn)真閱摺子的樣子。他是那樣好看,怕是讓每個見他的女子都動心,而他又是天下最有權(quán)有利的男人,多少人想借著他的寵愛爬上高位,享盡榮華富貴。今日我阻了那御女的所作所爲(wèi),以後也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用盡陰謀計靠近。
不自覺地,我輕聲一嘆。李世民察覺地擡起頭,疑惑道:“可是發(fā)生了什麼?”
我在心底想了一會兒,猶豫著開口:“臣妾方纔見著新進(jìn)的一個御女,臣妾以爲(wèi)……此女不好冊入後宮。”李世民低頭批著政務(wù),出言道:“你一向?qū)捜?,既然是你覺得不合適的,那定是性子劣下的。你可知她叫什麼名字,好往後我都不會召她。”
我鬆下一口氣,答說:“此女名叫簫靈兒。”
“我知道了。”李世民忽然一挑眉間,擡眼笑意橫生,“對了,今晚我來的時候你添置一副棋盤,我已是許久未與人下棋了?!?
我驚訝一喃:“皇上……”
李世民持起我的手將我用在座上挨著:“皇后與我提了侍寢之事,可我將它改了改。改成……我自己來選輪崗的妃嬪?!蔽逸p聲應(yīng)了,低眉沉思。李世民拍了拍我的面頰笑:“你如今是德妃,誰敢動你,你便少了這份擔(dān)心吧!”
無人敢動?可偏偏韋尼子敢。她才使了長孫皇后更改侍寢規(guī)矩,後這規(guī)矩又被李世民給改了,現(xiàn)在想了另一個法子,拉了那樣一個御女想與我暗中對敵。她有多喜歡李世民,也就有多討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