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這一年,霓都的冬天天氣異常反常。往年只是下雨,但是今年卻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特別是夜里,大風夾著雪片呼嘯而過,所到之處無不留下一片森寒。往日鶯歌燕舞的霓都之夜,現在卻顯得寂靜異常。
司徒碧從天牢一隅的小小監室里醒來的時候,意識還是一片混沌,周圍便充斥著喊冤聲、呻吟聲和鐵鏈在地上拖動時發出的尖銳而刺耳的聲音。這些聲音從四面八方涌過來,震耳欲聾。
他努力去回想昨天所發生的事情,記憶只停留在了夜里兵士帶走太子的那一刻。
那時他們正坐在太子君泰的書房里密談。當時京城霓都的情勢非常撲朔迷離,可以說已經到達了劍拔弩張的地步——皇上病危,又遇行刺事件。偏偏行刺那人被宮里的侍衛拿下,那人見事情敗露便服毒自盡。可是十分不巧的是,負責搜查的侍衛從那人身上發現了屬于太子府的印信。一切都指向了太子君泰,甚至有坊間開始議論,說太子等不及要做皇帝了。于是乎,皇家本就淺薄的信任出現了裂痕,皇上甚至都不肯讓君泰去宮里探望。
謀士們向太子進言,說既然這樣還不如逼宮。這個時候,各位皇子都覬覦著皇位,不成功便成仁,自古廢太子的下場都非常凄涼,不能坐以待斃。一夜時間,君泰終于下定決心放手一搏,可是正當大家情緒激動慷慨激昂的時候,太子府卻被大批的兵士包圍起來。領頭一名身穿盔甲拿著明黃圣旨的將領司徒碧認得,是京畿守備官,而這位守備官是二皇子的人。
變故只在這一瞬,太子君泰集結叛黨密謀造反,一哄而上的兵士們從太子府“搜”出了龍袍。另外還有一柄長劍,那柄劍和當日行刺皇上那人的劍一模一樣。
君泰被捕,司徒碧作為與君泰最為親密的太子伴讀也同時入獄,一并被抓的還有太子府的姬妾、謀士、侍衛、仆從,可以說能抓的都抓了。當時瘋狂的情形司徒碧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膽戰心驚,謀士們原本都欣喜雀躍地等待第二天實施對策以鞏固太子的地位,可是沒想到轉瞬間便成了亂臣賊子,這種突變幾乎無法讓他們接受。于是有人開始反抗,刀劍飛舞,哭喊叫罵,一片混亂中司徒碧也受到了牽連,他被人推搡著踹倒在地上。他顧不得疼痛,大聲呵斥著試圖阻止他們的反抗,可是瘋狂的人們似乎都紅了眼,逮捕迅速演變成了屠殺。四濺的血花迷了人的眼,突然有人用刀柄砸中了他的后腦,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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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碧嘆口氣慢慢站起來,走到牢房中央的小木桌前坐下。他看了看剛才躺過的那一堆污黑的,散發著陣陣霉味的稻草,有些作嘔,連忙又抖了抖身上的衣裳。
背上被人踹的地方還隱隱作痛,只是他想起父親司徒砎曾經說過,司徒家的人總是要有風骨的,無論在怎樣的逆境里,都應該保持自己的風范。
所以即使冷,即使疼痛,他也不能像其他犯人一樣跟狗似的蜷縮在角落的稻草里御寒。
即使是凍到渾身發疼,即使是心急如焚,他都要保持這司徒家的風范。
凍得實在狠了,司徒碧便站起來慢慢地踱步。之前的那場突變,他實在是感慨萬分。君泰是太子,其實只需要坐等結局就好。君泰當太子已經十年,又總是親和努力,朝中大臣對他總是贊賞有加的。可不,甄皇后所出的嫡長子,血統純正而高貴。況且甄皇后背后的勢力也是不可小覷的——大戚王朝士族首領的司徒家家主司徒砎,也就是司徒碧的父親,便是甄后的親弟弟。
司徒家世代為官,已經有了好幾百年的歷史,家里先后出過四位丞相,十五位尚書,二十八位學士,其他大小官員不甚枚舉,一直屹立不倒,整個中原士族都只能唯司徒家馬首是瞻。
有這樣雄厚的家族勢力做支撐,其實足以讓君泰氣定神閑,只不過成王敗寇,現在說什么都沒有用了。
門外響起了喧嘩聲,不一會兒便是牢門被打開的聲音,伴隨著沉重的腳鐐聲一步一步朝里走的聲音傳來過來。有獄卒叫罵道:“趕快進去!他娘的磨蹭什么!”
“嘩啦啦”腳鐐聲緩慢,蹣跚。司徒碧回過頭,看向那聲音發出的方向。雖然臉上平靜無波,但是見到那人,他還是暗自吸了口涼氣。
那哪里是個人,渾身上下都是累累的傷痕,沒有一處是好的,全身都散發出濃烈的血腥氣息,臉上更是慘不忍睹,全是血和污跡,如同來自地獄的修羅。
似乎是感覺到了司徒碧的目光,那人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然后哼笑了一聲。
“夏離。”司徒碧調整了情緒,波瀾不驚地喚了一聲。夏離是君泰的近侍,連從三品太子府一等侍衛都受到這樣的刑法,那么估計其他人都無法幸免了。
夏離笑起來:“怕了么?馬上輪到你了。”
司徒碧勾了勾嘴角,淡淡地說:“有什么好怕的。殺人不過頭點地。”
“不怕?”夏離還有心思開玩笑,“誰不知道你嬌貴?身子又不好,太子殿下都總是擔心你的。這次,可不是開玩笑。”
“我知道。”司徒碧輕輕點頭,還不待再開口,便見有身穿黑色宮服的公公走進來。
“傳皇上口諭,司徒碧是要犯,朕要親自審問,立刻將他帶入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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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碧被簇擁著走出了天牢。外面夾著雪花的冷風讓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抬眼一看,門口停著一輛青色帷幔的馬車,周圍有五六個穿著禁軍服飾的兵士手握長劍站在那里。司徒碧不覺失笑,自己一個小小的太子伴讀,居然讓新帝如此興師動眾。
馬車看似不起眼,但是里面異常溫暖,這讓司徒碧有些詫異。他看了看角落里銅制的火盆,盆身上還有雕刻精細的花紋,再看了看一旁的靠枕,也是做工非常精細。司徒碧又忍不住翹起了嘴角,也不知這新帝,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一聲馬鞭,車子緩緩地跑了起來。車輪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平穩地行駛著,偶爾的顛簸讓司徒碧的腦子漸漸迷糊起來。行刺事件發生后太子府如臨大敵,所有人都絞盡腦汁殫精竭慮,司徒碧也已經好些天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
泰哥……迷迷糊糊間司徒碧暗自嘆息,若是當日泰哥肯聽他的,不那么激進,那么是否現在又是另一番情景?
馬車在霓都的清晨慢慢朝皇宮駛去。這座擁有四百年歷史的皇都正在慢慢醒來,只不過今天早上沒有小販的叫賣聲,沒有人們說笑的聲音,連雞鳴狗叫聲都沒有。整個皇都充斥著軍隊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這腳步聲在雪后的青石板路上踢踏著,在雪上行走的那種咯吱咯吱的聲音讓司徒碧突然產生了一種非常恐怖的幻覺,他覺得,那些士兵正踩在猩紅的血跡和慘白的枯骨上,而泰哥,你我是否也將成為是那一堆枯骨的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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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碧被人領下馬車,穿過長長的走廊,越過一道又一道的宮門。高聳的宏偉宮門像是一只張開了血盆大口的巨獸,將他吞了下去。前方依舊是筆直的道路,周圍有快步小跑的宮人穿梭著,司徒碧覺得疲憊無比,這種對即將發生的事情無法預知毫無辦法的感覺讓他覺得很絕望,這種精神上的折磨還不如讓他像夏離一樣挨一頓皮鞭來得舒服,實在是讓人窒息。
“里面請。”公公把司徒碧引入一座宮殿,恭恭敬敬地站定,對司徒碧說,“公子,皇上處理完手邊的事情便來了,到時候咋家會通傳的,你候著就行。”
司徒碧有一些愣了,公公表現出來的恭敬態度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他現在是太子謀逆一案的嫌疑人,甚至剛才還呆在天牢里等待審訊,怎么現在成這個樣子了?
“公公……”司徒碧開口想問出些什么,但是那公公只是躬身退了下去,留他一人站在宮門前。他的心里不免又是一番思忖,抬頭四下里看了看,空蕩蕩的大殿里,正中間有一張巨大的書桌,上面鋪著明黃的桌布,四散著幾本書和奏折,書桌后是一把龍椅,龍椅上雕刻著云紋和龍紋,莊嚴而肅穆,背后的十二扇屏風,柱基鎏金,扇面上但見一條游龍飛舞于長空之中,昂首張口,騰云遣霧,矯健而威猛。司徒碧記起多年前和一群皇子在宮里讀書的時候,君泰曾帶他來過這里,這里,便是皇帝的御書房,東暖閣。整個大戚王朝所有的政令、官員的任命、征戰的決定都是從這里發出,是皇朝最高權利的象征,當時他小小的心里便產生了一種敬畏和憧憬,希望自己能站在這帝國的權力中心,輔助帝王,成就一番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