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上巳節, 上京的春天到得晚,時維三月,楊柳不過才爆出些小牙尖尖, 臘梅還未開敗, 但是再冷的天也抵擋不住人們高漲的游興。大妹推開窗門, 看見樓下大街車水馬龍, 男女老少花月春風。
旅店樓下是個小酒館, 有個江淮一帶過來的歌姬應客人要求唱了一出《百花彈詞》,已至尾聲。
“……君不見,霎時間, 催花風雨。粉墻邊,蒼苔上, 都是殘英。金谷園, 剩得些, 荒苔野蘚。百花洲,只是些, 蔓茸青磷。彩云中,望不見,散花天女。春宮內,難覓個,花蕊夫人。覷得破, 假機關, 花開花落。悟得著, 真消息, 非色非聲……”
溫秀才接到大妹來信, 得知她已在京城落腳,無病無災, 一路平安。溫秀才終于放心,因心里高興,便依了李大人的邀請,從隔壁易嬸子那里買來一只大公雞,提著去縣城赴約。
李大人是溫秀才的昔日同窗,大妹和二妹皆在他那里上過私塾,后來他去了西北縣城當縣令,任期滿后,又被派遣去其他縣城,從縣官當到郡守,李大人十幾年未踏出過大西北,吃夠了大漠風沙。此次回京述職,朝廷準許他休沐三個月,回家探親。
李大人先頭一個月免不得要應酬南越郡的大小官員,至第二個月方有時間會會往時好友,可是溫秀才心里吊著大妹這塊石頭,哪里也沒心思去,一再謝退了那邊的請帖。溫秀才到達李家的時候,朝廷又下了任命書,要李大人一個月之后啟程去兩廣地區任職。
一別十多年,書生意氣難覓,新愁舊緒交合,舉起杯盞就停不住,一壇子酒盡底,兩個人皆醉得不省人事。李夫人讓下人收拾了廂房,安頓溫秀才住下。
小妹天擦黑才從縣城回來,從易嬸子那里得知溫秀才被李大人叫去了,料定他今晚不會回來,心底早就歡喜雀躍開了,一邊瞞著易嬸子不讓她看出來,一邊安安分分回家做飯。等到天色完全黑下來,小妹偷偷鎖了門,騎上馬直奔雜耍班住的客棧,將耍馬的后生叫出來,央他帶她去山上捉野豬,因后生說過野豬都是晚上出來活動的。
后生面有猶豫,推說今天太累。小妹怎能依他?尋常晚上溫秀才都在家中,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機會,哪會善罷甘休?
后生敵不過小妹的糾纏,只好從屋里背出弓箭和柴刀,把劍給了小妹,讓她帶在身上防身,然后翻身上馬,帶著她前往城北密林。
宿醉醒來,溫秀才在李大人家吃過早飯才回。露濕花濃,柳梢上的黃鸝爭相唱鳴,溫秀才暈乎乎走在路上,打了個酒嗝,心想:越是官大,越是親和,半桶晃的水才會響咚叮,想想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二姑爺,縣官才做到七品,卻把官場那套表里不一的假仁假義學得個爐火純青。
回到家中,看見柴門大開,還以為小妹今日未出去玩樂,溫秀才喜了一喜,跨進門檻,正要褒揚幾句,卻見家里大亂,快步走到房中一看,只見床褥席子亂扔,箱子奩子倒扣,衣服褲子凌雜一地。
溫秀才急忙去翻箱底——哪有銀票蹤影?連床頭幾個買菜用的幾個銅板也被摸了個底兒清。溫秀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兩眼一翻,差點暈過去。
易嬸子走過來,被滿屋子的亂糟糟嚇了一跳,驚道:“莫不是遭賊了?”
“小妹?小妹昨晚在家的呀?”易嬸子著急地問,鑒于小妹的前科,心里有了不好的想法:難道和那個耍馬的后生私奔了?但是易嬸子不敢說,怕溫秀才受不住,真的會被氣死。
溫秀才呆愣愣靠著床腳坐著,易嬸子六神無主,聽見門外響起馬蹄聲,連忙走出去,與沖跑進來的小妹撞了個滿懷,差點摔倒。
“哎呀,您添什么亂!”小妹連忙拉住她。
易嬸子反抓住小妹的手腕,著急道:“你們家進賊了!”
小妹急急走進屋中,與溫秀才商量道:“爹,咱們報官吧!”她是天將明時回到家中的,那時候家里已經遭盜,小妹跑出去再次跨上馬背,直覺便先回縣城找雜耍團,卻發現人去房空,客棧小二說他們半夜的時候就已經退房,好像有什么緊要的事情,連夜離開了東凌縣。
小妹確信是被他們給騙了,所以又急急忙忙跑去李府找溫秀才,得知他已經回家,又快馬加鞭趕至家中,想同溫秀才商量報官事宜。
大妹在客棧住了月余,總算等到她想要的消息,客棧小二笑說道:“金銀繡莊今兒貼了告示,要新招三名繡娘,請有意者攜繡品前去報名。”
大妹道了謝,打賞他幾個銅板。
在這月余的時間里,大妹因無事可干,又重拿起往日的繡花針,卻因為許久未做手疏,半個多月方才繡完一幅三寸見方的海棠春睡圖,但是怎么看怎么不滿意,遂只能拿出以前當姑娘時候做的繡品前往金銀繡莊。
金銀繡莊位于東城區的馬蹄街,這條街屬于上京老街,這一帶的房子因年代久了都比較舊,金銀繡莊便藏身于這樣的一片老宅子之中,若不是門匾上清清楚楚的黑底紅字,任誰也想不到眼前的就是赫赫有名的金銀繡莊,天下間最頂級的繡坊。
慕名而來的繡娘不少,在門口排起長龍,估計是知曉繡坊難進,上京本地的繡娘反倒不多。排隊的繡娘皆是少女年紀,衣著或光鮮或樸實,最小才年方二六,最高的不過二八,大妹一身婦人打扮,又年長許多,往她們中間一站,顯得格外突兀,那些姑娘們看她的眼神都明顯不對。
大妹看了看長龍首尾,走到近旁一處賣茶水和小食的鋪子里,要了一壺茶和一碟碼成小塔形狀的花生酥,坐下慢慢吃喝。然而花生酥太甜,大妹不過吃兩個就膩了,附近人家的小孩子聞著味兒過來,個子才剛剛與桌子等高,踮著腳尖,雙手扒在桌沿,怯怯看著這碟沒了塔尖的花生酥。
大妹隨手抓了幾個給他,小孩子遞過去雙手捧住,歡歡喜喜跑遠,卻引得一直注意這邊的幾個孩子一窩蜂擁上來,大妹便將一碟花生酥分完,轉頭看見隊尾的一些繡娘看向這邊,有不在意的,有羨慕的,有嗤咦的。
大妹自嘲地笑了一下,仍坐在桌邊飲茶,等著天色將暮,排隊的人不再那么多了,這才結了賬,站到隊伍末尾。
快輪到自己的時候,大妹看了下其他人繡品,發現大多技法都在自己之上,不免有些泄氣,但是來都來了,總不能就這樣回去,所以只好交上繡品,報了姓名:“姓溫名思,南越人氏,現暫住長福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