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很快便下了第一場雪,江面結(jié)了薄冰,步兒怕冷,除了每日在甲板上來回踱步之外,一步也不肯踏上岸,魯淑覺得她心中對蛇的恐懼仍未消除,又不便道出,便假借天冷,不肯下船。
這日傍晚,難得雪晴,周瑜命人送了十?dāng)?shù)塊腌制過的野豬肉和鹿肉上船,步兒極是興奮,送了大半給女兵,余下的用鐵釬串了,尋思著升了炭爐烤肉,便請魯淑上岸邀了周瑜和小喬,又請了諸葛亮,一齊烤肉賞雪。
月亮升起后,江面升騰起的霧氣彌漫開來,那些霧氣在冷月之下如同渡了銀的輕紗,在眾人之間輕輕流淌,令人有一種仿佛在仙境般的感覺,肉香酒醇,眾人心情愉悅,就連說話的聲音也溫柔了許多。
坐了半晌,魯肅見步兒頭上浸出汗,怕她受涼,便命魯淑陪她進艙喝茶,看魯淑像抱小貓一樣的將步兒抱進艙中,周瑜不由笑道:“步兒已經(jīng)十二歲,還像小時那般愛撒嬌。”
魯肅拈須一笑,“那孩子自幼便是如此,公瑾勿怪,偶爾任性,待她長大,便會懂事了。”
小喬看周瑜張口似乎想說什么,看魯肅滿面的慈愛,忙伸手拉了拉周瑜的衣袖,沒想到他還是說了,“子敬,我覺得你待步兒太過嬌縱,你看看淑兒,日日陪她玩耍,處處討她歡心,如這般下去,她永遠也不會長大。”
冷眼看去,魯肅面上的笑容漸漸收斂,過了半晌,他有些悲傷道:“如有可能,我真希望步兒永遠不會長大,公瑾,你沒有女兒,是不會明白的。”
不會明白嗎?想必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明白他傾盡了所有的生命來愛護步兒,周瑜淡然一笑,“子敬,其實所有人都很喜愛步,沒有人會傷害她的,你看,就連孔明先生愿意浪費寶貴的時間為她的木人兒裝機簧……。”
聽上去,周瑜話里有話,諸葛亮淡笑不語,魯肅也聽出周瑜另有所指,料定他們又將起沖突,忙起身笑道:“公瑾、孔明,請稍坐。”
坐在他們身側(cè),小喬明顯感到適才愉悅的氣氛消失了,兩人之間互有心結(jié),誰都不愿先開口,靜坐半晌,小喬只覺得異樣尷尬,又苦于無法打破僵局,正想找借口進到艙口,周瑜突然取了一串烤肉放到諸葛亮的碟中,見他主動示好,小喬大喜。
“孔明,”周瑜為諸葛亮斟了一杯茶,“其實以你的手段,何必如此辛苦?”
心中一動,小喬正要起身,卻被周瑜牢牢抓住,“步兒自幼便萬千寵愛,你待她再好,她也只當(dāng)你如其他人一般,絕對想不到……。”
“大都督,”諸葛亮將適才周瑜送的肉串放回到周瑜的碟中,“那么大都督親自下江去幫步兒姑娘捉魚,大都督也是別有企圖嗎?”
“孔明好一張利口,”周瑜得意洋洋,似乎在為自己斟破諸葛亮的心事而欣喜,“論口舌,我可是甘拜下風(fēng),但是……。”
“大都督,”諸葛亮的笑容燦若陽光,沒有一絲刻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是人間樂事,但大都督口中為何就變得如此污穢不堪?在下的確傾慕步兒姑娘,在下從未否認,而且我覺得愛慕一個人,并不一定要獲得他,只要傾慕的那個人能夠幸福也是一種快樂,大都督,你不是這樣狹隘的人,或者說在下看錯了呢?”
周瑜面色時紅時青,顯得極為惱怒,小喬不知所措,就在解無可解的當(dāng)口,魯肅提著一壇酒走了出來,“公瑾、孔明,這是主公賜的好酒……。”
“子敬,”周瑜霍然起身,“話不投機,況且天色已晚,我要回帳去了。”
站在船舷旁看周瑜乘坐的小船到達江岸,魯肅與諸葛亮才轉(zhuǎn)過身相視一笑,兩人回到炭爐旁,魯肅將酒放進暖爐中,“孔明,你適才所說的話,令大都督惱怒不堪,再這般下去,你們二人等不到大戰(zhàn)開啟,就要翻臉了。”
“子敬,你真真的狡猾,”諸葛亮為自己舀了一碟酒,“適才你站在船艙里都聽到了吧!既然如此,我也不隱瞞了,大都督咄咄逼人,可不能怪我。”
長長的嘆息著,魯肅只覺異樣的無奈,相處日久,只覺得進退兩難,左側(cè)是周瑜,右側(cè)是諸葛亮,這兩人均是聰明絕頂之人,兩人不停的爭斗,令自己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現(xiàn)在戰(zhàn)火蔓延到自己家中,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許將步兒送回建業(yè)……。
“子敬,既然你都聽到了,那我也不必隱瞞,”諸葛亮輕搖羽扇,嘴角掛著一絲淺笑,“我只希望你不要阻止……。”
魯肅輕聲的嘆息幽怨得如同江底的暗潮,“其實在我心里,更希望步兒選擇的人是你,我并不希望步兒嫁給曹沖,她嫁到曹家,不僅僅是嫁給曹沖一個人,而是嫁給了整個曹氏一族,她要面對的,比洪水猛獸要可怕得多,步兒這傻孩子,又怎么對付得了那些陰險毒辣的家伙……。”
聽他憂心忡忡,諸葛亮也不說破,想必怎樣他都不會相信其實步兒比那些人更加聰明,她能做到的,豈止是可以亡羊補牢,甚至可以未雨綢繆、防患于未然,但是在他心中,想必步兒永遠是那個怕蛇的孩子。
魯肅滔滔不絕的講述了許久,他的話鋒突然一轉(zhuǎn),“孔明,若有朝一日有可能,我真想把步兒托付給你……。”
是嗎?諸葛亮神情復(fù)雜的抬首望向夜空,明月當(dāng)空,月明星疏,看不清天相,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這般的小事,也需要天相印證?
捧著點心走進外帳,周瑜氣惱的坐在案幾后,看他的神情,仍然在為諸葛亮所說的話而氣惱,小喬猶豫片刻,仍然走到周瑜身側(cè),“夫君,夜深了,不如早些歇息!”
“小喬,”周瑜拈起一枚點心,“我適才一直在想孔明說的話,越想越覺得惱火,此人長舌如劍,連口舌之爭都要占盡上風(fēng)……。”
淡笑著坐在下首,靜靜聽他抱怨,從前在江東,無人是他敵手,每每與人爭鋒,他都占盡上風(fēng),其實一個人怎能永遠獲勝,勝了一次,二次,即使再勝第三次,總有失利的時候,只是他不明而已,只一味的想勝下去。
不知有多少的時日都是這樣渡過的,從建業(yè)到赤壁,慶幸自己厚顏跟隨到此,否則這些事淤積在心里,指不定那一日便成了心病,此刻聽他抱怨,也算是舒解了心結(jié)。
“我說了這許久,你為何一言不發(fā)?”周瑜細細品嘗手中的細點,“難道你覺得我說的不對?”
“夫君,”小喬起身與周瑜相攜著走進帳帳,吩咐侍女打水,親自蹲下脫了周瑜的鞋襪為他洗腳,思量著他心里的氣已經(jīng)消解,便輕聲道:“其實孔明先生喜愛步兒,連子敬也已看出,你又何須給他難堪呢?我看孔明先生也是一個赤誠君子,若非步兒自己選擇了夫婿,放眼天下,夠格兒與步兒相攜一生的,便只有孔明先生……。”
娓娓將心里所思所想道出,周瑜許久沒有說話,待他躺下,小喬整理著他的衣甲,卻聽他輕聲道:“從前先主公待步兒之厚,也屬罕見,他曾對我提起過,他待步兒這般好,原是為了一個人,小喬,這天下間除了曹沖和孔明,許只有主公能夠與步兒相攜。”
主公?小喬恍然大悟,隨即又疑惑的轉(zhuǎn)過身,“夫君,我現(xiàn)在明白你針對孔明先生是為了主公,但是主公早已婚配,你我均知,太夫人可不是那么喜歡步兒,子敬怎會讓步兒受那樣的委屈?我卻覺得除曹沖外,孔明先生應(yīng)是步兒的良配。”
說著,小喬吹熄油燈,靜靜的躺在周瑜身側(cè),無論何時,只要聽到他心跳的聲音,總是覺得異樣的安定,抱著他的手臂,聽他在黑暗中緩緩道:“小喬,在先主公逝世后,我經(jīng)常想起我們從前一同征戰(zhàn)江東,我們初時總是輸,在到居巢之前,我們輸?shù)弥皇O露畟€軍士跟隨,我到現(xiàn)在還清晰的記得我們打馬走向居巢,我一眼便看見淑兒站在長街的一株桃樹下,隨后便看到步兒。
那時步兒還不滿三歲,她顫顫的站在樹枝上,穿著白色的厚錦長袍,我還記得她挽了一個小小的發(fā)髻,髻上還插著一根金釵,美麗得不像凡間的孩兒,似乎是來自天上的精靈,那時,我真真的羨慕子敬,有這般精靈可愛的女兒。
我與子敬是袍澤,也是知交,在我心里,步兒與我的女兒一般無異,孔明喜愛她,我這心里真真的矛盾,我既覺得驕傲、又覺得惱怒,還覺得辛酸,小喬,在我心里,也期望步兒能有一個好的歸宿,自草船借箭之后,我對孔明是自愧不如,佩服得五體投地,怨知道只有如他這般聰明絕頂之人,才是步兒的良配吧!
及至今日,我方明白先主公當(dāng)年的用意,小喬,先主公真真有先見之明。”
聽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陷入酣夢之中,伸手撫了撫他疲憊的臉,他只知為君分憂,只不知主公又能領(lǐng)會多少他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