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便離開建業。步兒抱膝坐在甲板上眺望著江面,看著她的背影,諸葛亮覺得自己感覺到她沉沉的心事,只不知她在想什么,難道她在籌謀如何幫助曹操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若是如此,那么她最先想到的辦法,便是殺死自己,破壞孫劉聯盟。
“步兒姑娘,”緩步走到步兒身側,盤膝坐下,“船頭風大,小心著涼。”
“先生,”步兒的聲音隨風消散,到了耳邊,幾乎無法聽得清楚,“你說這場仗誰會獲勝呢?”
還是這個問題嗎?這是她心里,最為掛懷的事吧!禁不住笑了,“步兒姑娘,為什么你一定要知道誰會獲勝呢?其實誰勝誰敗對于姑娘而言沒有任何影響,姑娘這般憂心忡忡又為了什么呢?”
是啊!為什么呢?如果曹軍勝。江東盡歸曹氏,那么來日沖弟的轄地便從北方擴展到南方,若江東獲勝,曹軍退回北方,江東維持現狀,戰爭的結局果真對自己沒有任何影響,那么自己還在擔心什么呢?
“先生,”步兒將下頜放在膝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般擔憂,仿佛這場戰爭與我的命運相連一般。”
是嗎?諸葛亮皺了皺眉,“姑娘,既然你這般害怕,那么不妨將心中的恐懼說出來,許我能幫助你……?!?
幫助嗎?從他到江東開始,自己就在籌謀如何除掉他以幫助曹操,他現在說要幫助自己,那么是不是他要想一個辦法殺死自己呢?緩緩轉首凝視著諸葛亮,他正注視著江面,面色平和,仿佛從未想過自己竟然要殺死他。
“步兒姑娘,”沉默良久,諸葛亮微笑著站起身,“夜風涼了,姑娘還是進艙中歇息吧!”
“先生是有話要對步兒說嗎?”伸長腿,輕輕揉著酸痛的腿,“再過幾日便到赤壁,那個時候。先生想必無法開口了吧!”
說完,步兒抬首對諸葛亮嫣然一笑,“先生放心,先生的秘密步兒一定不會告訴旁人?!?
“秘密?”諸葛亮揚眉一笑,盤膝坐了下來,“在下可沒有什么秘密,不過在下的確有話要對步兒姑娘說,姑娘這幾日心事重重,是在想如何殺掉在下以幫助曹操吧!”
心一抖,面上卻情不自禁的笑著,“是嗎?先生為什么這般說?”
“那是因為姑娘每次注視在下,眼眸中總有一絲殺氣,”諸葛亮笑容可掬,神態悠閑,仿佛談論的是旁人的事一般,“姑娘為了令曹操獲勝,最快捷的方法不就是除掉在下嗎?姑娘放心,姑娘的心思我絕對不會告訴子敬?!?
聽他揭破自己的心思,步兒突然覺得一陣輕松,原來要隱瞞一件事是那么的困難,有些茫然的凝視著他。諸葛亮淡然笑道:“其實我能理解姑娘的心思,曹操自幼將姑娘拉扯大,花費在姑娘身上的心思一點兒不遜于子敬,姑娘當然要感恩圖報?!?
聽他為自己辯解,步兒覺得異樣的茫然,過了半晌,步兒輕聲道:“先生為何要為步兒辯解,因為步兒的確在籌劃要殺死先生?!?
“那是因為步兒是子敬的孩子,”諸葛亮站起身,下意識的拂了拂衣襟,咧嘴一笑,平素莊重的臉浮起一絲孩子般的頑皮,“而且我曾經說過,我很喜歡姑娘?。〖热幌矚g姑娘,那么無論姑娘做什么,我都不怪責姑娘?!?
聽他說得這般輕松,步兒不由也笑了,她緩緩轉首眺望著江面,“先生,你說沖弟現在做什么?自從知道丞相起兵那一日,我每一夜都做同一個夢,我夢見自己回到了暖玉軒,正是春濃之時,綠波蕩漾、桃花紛飛,我還夢見郭先生,他站在暖玉軒的碼頭上,衣襟當風,他對我說,‘步兒。你離開這許多的時日,為何還不回來?’先生,我想許昌了,我想許昌的春天,桃紅柳綠,我想許昌的冬天,白雪皚皚,那是一種鄉愁,先生能理解嗎?我真的想回家了。”
步兒柔媚的聲響被夜風拉長,拉得如同游絲一般,一絲一絲的將夜風纏繞成繭,只待有一日破繭而出,諸葛亮看著步兒瘦弱的身影,她似乎在哭,肩頭不住的抽動,游水一般的黑發被夜風掠起,仿佛一場漆黑的夢境,“姑娘,我想總有一**會回許昌去……?!?
“先生不明白,”步兒抬起首,月光下她面上的淚痕斑駁,“我害怕我回不去了,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呆在水底,水面的一切景物都看在眼里,伸出手,卻是一片空茫,我只能在夢境中絕對的看著許昌緋紅的桃花,那是另外一個世界,我永遠也無法回去的世界。”
突然覺得她內心的恐懼那般的真實,那種恐懼仿佛浸入了自己的心底深處,如果正在凝結的湖水,初時是一點,隨后每一點連成一片。將自己的心底凝成一片冰海,情不自禁的坐了下來,聽她輕聲道:“先生,你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恐懼嗎?一種無法對人言、一種無人能夠理解、一種將被摒棄的恐懼?!?
在夜色中,她帶著淚的面頰如同一朵幽幽盛放的曇花,那面上凝著的悲傷如此的刻骨銘心,令人覺得,在今后的日子里,自己再不會忘記她此刻的悲傷,“先生,你能救救我嗎?把我從夢里救出來,讓我能夠觸到許昌的桃花,讓我回到暖玉軒,能夠與沖弟再一次把臂同游?!?
這般凄切的懇求,心中熱血涌動,幾乎便要張口應承下來,諸葛亮心中一驚,自己心志堅定,竟會被她左右,“姑娘,這些只是沒來由的恐懼,并不一定會成真,姑娘何必杞人憂天呢?”
“我知道先生不會明白的,”步兒伸手拭凈面上的淚,微笑著站起身,“先生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至少現在不會?!?
護著她走向船艙,魯肅急急的走了出來,一見步兒,便一陣釋然,“步兒,原來你在這里,不是告訴你夜涼,不要上甲板嗎?”
“我在艙中呆得悶了,”步兒輕快的笑著,將適才的悲傷和恐懼隱藏得天衣無縫?!罢捎龅较壬?,便閑聊了半刻。”
“累了吧!”魯肅伸手執著步兒手,“早些歇息吧!”
待步兒回自己的艙中,魯肅才返回客艙,諸葛亮含笑坐在小幾旁,“子敬,長夜漫 漫,不如烹茶閑談如何?待到了赤壁,想必再想閑談,卻是不能了?!?
斂袖坐下,魯肅閉目輕嗅了半晌茶香,“是雨前茶嗎?果真茶香撲鼻,先生真懂得享受?!?
用木勺舀起半勺茶水,手腕用力,輕輕搖晃數下才將茶水倒進盞中,雙手捧起茶盞奉給魯肅,“子敬,我本是一介布衣,躬耕南陽,品風餐露,有何享受?不過是聞香知雅意而已?!?
“先生真真的謙虛,”魯肅笑著接過茶盞,此時月已過中天,月光與水波交相輝映,滿面亮若白晝,滿面開闊,仿佛置身于茫茫大海之上,胸襟為之開闊,“孔明先生在南陽臥龍崗靜待天時,滿腔報復,想必一腔熱血,只待為皇叔這樣的英主沸騰?!?
閑坐談笑片刻,諸葛亮放下手中的茶盞,“子敬,你準備何時送步兒到許昌去?”
“戰事過后,”魯肅輕聲嘆息,想到愛了她十數年,轉眼便要成為別人的新婦,即使到了此時,都禁不住覺得傷心,“若不是這場戰事,我已經送步兒回許昌去了。”
回?敏感的覺察到魯肅用了回這個字眼,在他心里,想必也覺得許昌才是步兒的家吧!淡然笑著,“子敬,你舍得她嫁到許昌嗎?”
“舍不得也得舍,”魯肅惆悵的凝視著艙外涌動的江面,“自步兒在許昌遇到曹沖的那一刻,她便不再是我的女兒,而是曹沖的妻子?!?
聽魯肅語氣里的悲傷與不舍,諸葛亮微笑著搖著羽扇,“若你不舍,那便將步兒留在江東吧!我看得出明公……。”
“孔明,”魯肅斷然打斷諸葛亮,“你不了解步兒,在她心里,她不單純是我的女兒,她的心有五成是曹家的人,我也明白主公很喜歡步兒,他也曾試探過我,但是我怎么可能答應他,因為我明白,步兒不可能嫁給除曹沖之外的人?!?
說得這般肯定,諸葛亮抿嘴一笑,“若來日明公不舍得步兒離開江東,子敬當如何?”
“主公絕對不會如此,”魯肅愣怔之后,展顏笑道:“孔明,你既不了解主公,也不了解步兒,所以你才會有此一問?!?
是嗎?看魯肅心無掛礙的品茶,仿佛并不為孫權而感到憂慮,諸葛亮禁不住輕聲道:“子敬,若果真有一日明公不舍步兒離開江東,你當如何?”
第二次聽他這般詢問,魯肅不由再次愣住了,過了許久,才低聲道:“孔明,你究竟是何意思?”
“因為我不相信明公會輕易放步兒去許昌,”諸葛亮放下手中的羽扇,彎腰添加木炭,煙塵翻滾,模糊了他的面目,“子敬,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今日所言,但你須得記著,你若有一日要去許昌,無論如何都不要告訴明公,你悄無聲息的帶著步兒離開便可?!?
站在門后,聽諸葛亮這般說完,步兒沉默的站在黑暗中,眼眸在黑暗中閃閃發光,諸葛亮果然聰明絕頂,自己什么都未告訴他,他便猜到了自己心中恐懼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