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的暴雨令許昌如同飄浮在水中,湖水暴漲,幾乎淹沒了暖玉軒,常常站在廊中向下張望,水勢最高的時候,庭院整個兒的淹沒在湖中,只能看見石橋旁的風燈。
這日用過晚膳,坐在廊中,靜靜的看著從湖中游來的鴛鴦和天鵝在庭院中優雅游動,手中捏著饅頭,一點一點的扔在水中,鴛鴦和天鵝游到近前,將饅頭叼在口中,仰頸吞下。
百無聊賴,與曹沖執手站在許褚身旁,看他運刀如飛,將手中的木頭刻成各種不同的形態,“許褚,真沒看出你還有這等手藝。”
“這算什么?”許褚將刻好的木頭人兒放在一旁,“明日上了顏色,更漂亮,我當年在鄉下的時候,幫我的鄰居都刻了一個木人,步兒,這就是你,明日再幫小公子刻一個,放在一塊兒,你們永遠相親相愛。”
微微有些害羞,曹沖卻很興奮,“真的嗎?明日一定要幫我刻,步兒,咱們去找顏料。”
從環夫人那里拿了描眉的細筆,研碎了朱砂、絹云母、石黃、石綠,屏息坐在許褚身邊,看他小心翼翼的用尖刀雕出眉目,輕輕吹去木屑,許褚放在眼前看了許久,“好了,步兒,這是你的。”
看著他們珍而重之的接過木人兒,擠坐在案幾旁,輕聲商量在什么地方涂什么顏色,伸手拿起另一塊圓木,掂量著在何處下刀,卻聽搖櫓的聲響,轉過頭,曹操已經站在廊中,許褚忙放下手中的刻刀迎了出來,“丞相,您怎么來了?”
“我剛剛視察了西門的城防,”曹操一邊說,一邊邁腿進屋,“這幾日都未見沖兒,繞路過來看看他,在做什么?”
“父相,”聽到聲響,曹沖欣喜莫明的執著步兒迎了出來,兩人一同行禮,“父相,請屋里坐。”
走進屋中,卻覺得光芒四射,曹操禁不住抬袖擋在面前,“是什么?這般耀眼。”
“夜明珠,”曹沖微笑著執著步兒走到一旁的椅前,伸手扶著步兒坐在椅中,這才爬到椅上坐在步兒身旁,“是二哥送過來的,他說是父相賞給他的,他用不著,便送與我了。”
聽曹丕關愛他,曹操心中甚喜,抬首望去,果然是自己賞給曹丕的夜明珠,用一根紅索系在屋中,想到他們兄弟關愛,禁不住喜形于色,“果然光華璀璨,沖兒,你們在做什么?”
“父相請看,”曹沖將許褚刻好的步兒送給曹操,“這是許褚將軍刻的步兒,明日他還要刻沖兒。”
果然刻得栩栩如生,尤其是那雙靈動的眼眸,曹操拈須微笑,“許褚,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手藝,明日也替本相刻一個。”
“丞相說笑了,”許褚見他喜歡,不由也覺得欣喜,“是給孩子們的玩藝兒,末將手拙,刻不出丞相的虎威。”
說笑片刻,程昱乘著小舟趕了過來,呈上了冀州的公文,曹操從程昱的神情已經猜到冀州定有變,也不查看,只是笑著起身,“沖兒,明日我要到校場看校武,你與丕兒隨我一同去,步兒,你是女孩子,不便去校場,就讓許褚陪你回家……。”
正要應,曹沖已經轉過身,拉著步兒的手,“步姐,明日黃昏一定要回來,我等你用晚膳。”
還未離別,便這般的戀戀不舍,曹操不由失笑,“好了,你們玩兒吧,許褚,你送我上岸。”
看著曹操上了船,船轉頭駛進湖中,這才轉身回到屋內,步兒皺了皺眉,“沖弟,程先生適才給丞相的公文丞相看都不看,但面色大變,加之明日校場校武,是否丞相要動刀兵?”
“嗯,”曹沖與步兒并肩而坐,用細筆沾了金絲香墨,細細的涂染著木人的頭發,“我也是這般猜想的,爹爹去歲滅了公孫瓚,下一步,應該是袁紹,待滅了袁紹,北方才真正的鼎定,這樣才能放眼天下。”
說著,曹沖已經涂完頭發,他放下細筆,點燃油燈將木人兒放在油燈上方,輕輕炙烤,“步姐,明日你回家,早些回來可好?”
“我想爹爹和奶奶了,”步兒擺弄著案幾上裝著顏料的木碟,“數次回家,都只呆了兩個時辰便回來了,沖弟,你明日不如到家里去住幾日,爹爹和奶奶定然喜歡你。”
燈火輕輕跳動,曹沖便收回手,細細察看,確認木人兒未受傷害,這才小心翼翼的將木人重又靠近燈火,“父相說你爹爹是布衣,我們與布衣相交,于禮數不合,你住在府中尚可,我可不許……。”
啪,步兒將手中的細筆放在案幾之上,滿面憤怒,尖聲道:“如你這般說,我便是高攀了丞相公子,爹爹是布衣,步兒便也是布衣,與你相交,于禮數不合?”
“步姐,”曹沖見步兒惱了,忙滿面堆笑,“這是父相所言,明日我便隨你一同……。”
“不必了,”步兒大怒,躍到地上坐定,雙目炯炯,滿面漲紅,“咱們小門小戶,可容不下丞相的公子,步兒知道自己的身份低微,原不可與丞相公子相交,明日家去了,便自知身份,不會再來騷擾公子。”
聽她這般憤怒,曹沖忙跳到地上,正要辯解,步兒已冷哼一聲,轉身進了內屋,關了門,任曹沖在門外呼喚,也不理睬,只待天明回家。
怒火中燒,輾轉反側至中夜才入睡,天氣涼爽,竟然沉睡不醒,待聽到市囂之聲,這才睜開眼睛,剛剛翻身坐起,曹沖便滿面驚喜的迎了過來,“步姐,你醒了?”
本忘了昨日夜間的爭執,轉眼看見曹操,昨日的種種已涌上心頭,至今仍覺得惱怒,正要發作,曹沖卻殷勤的將木人兒塞進手中,“你看,昨夜我已填好色,你喜歡嗎?”
果然,涂抹了顏色之后的木人兒更加的栩栩如生,仿佛就是自己一般,不由滿心歡喜,默默點了點頭,曹沖坐在身旁,“步姐,雖然我爹爹是丞相,可我卻沒有官職,也是布衣,咱們都是布衣,你生得這般美,若果真說來,是我高攀了你,你看,我已收好了東西,待一會兒在校場看完校武,我就隨你回去,你歡喜幾日便是幾日。”
聽他這般說,心意才平,看他雙目通紅,“你昨夜可是未曾睡?”
“我趕著把顏色涂抹完,天明時略略合了合眼,”曹沖甜笑著,伸捋了捋步兒的發帶,“步姐,你先梳洗吧!”
冷眼看著步兒梳洗,雖是小小的孩兒,卻循規蹈矩,洗手、漱口、凈面,待拭凈面上的水,這才整肅了衣冠坐定,事務雖然繁瑣,卻不慌不忙,進行得有條不紊,心中不由暗暗稱奇,曾聽許褚說過,魯家最多算小富之家,不曾想她竟有大家閨秀的風范。
很快下人將點心和茶水呈到車上,步兒指揮著下人將點心分成四份,第一份有兩枚宮中賞賜的精致細點和兩枚肉餡的點心呈給曹操,第二份有一枚細點和三枚肉餡點心命下人送去給隨車而行的許褚,曹沖和她卻只得一枚細點和兩枚肉餡點心。
“步兒,”曹操眨了眨眼睛,頗覺奇怪,“你為何要這般分點心?”
“適才下人呈上的點心,這精制的細點共有四塊,丞相年紀最大,身份最高,當應獲半數,許褚將軍年紀長于沖弟和步兒,所以可獲一枚,步兒與沖弟年歲相當,所以一人半枚,”步兒款款而談,“另外,許褚將軍是武人,所以肉餡的點心多分他一枚,丞相兩枚,我與沖弟一人一枚。”
這般分可真真有些奇怪,不過還算分得公道,曹操微微一笑,伸手拈起點心,一口便吞下一個,低下首,卻見步兒小心翼翼的細點掰開,舉在空中比了比,將大的一半遞給曹沖,兩手抱起茶壺,緩緩斟了一杯茶。
待曹沖用完那半枚細點,步兒再將自己面前的半枚細點推到他面前,“沖弟,你吃。”
曹沖卻側頭看了看那半枚細點,笑著拈起肉餡的點心,“我不喜歡用這細點,我還有一枚肉餡的點心。”
似乎明白他的意圖,步兒微微一笑,伸手拈起那半枚細點,以手掩口,咬了一口,細細品嘗,待她用完那半枚細點,曹沖捧起茶杯讓她送下口中的點心,“喜歡嗎?若喜歡,咱們再找姐姐要。”
“嗯,”步兒搖了搖頭,“奶奶做的更美味,我想好了,讓奶奶做魚羹,你一定會喜歡。”
“好,”曹沖一口便應了,“步兒,你喜歡的,我一定喜歡。”
真真的孩子話兒,曹操微微一笑,側頭看過去,垂頭喪氣了許久的許褚神采飛揚的騎在馬上,正張口吞下最后一枚點心,曹操從案幾上提起茶壺,“許褚。”
待許褚轉過頭,曹操將茶壺擲了過去,許褚拉過茶壺,仰頭痛飲,飲完茶,許褚將茶壺隨手擲到地上,在馬上躬身一禮,“末將謝丞相。”
曹操高聲笑道:“不要謝我,謝步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