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權飛騎去荊州已經(jīng)五日,算來應該與陸遜會合,并不覺得他能夠救回關羽的性命,若呂蒙果真按照自己與他的商議行事,關羽一定會死,想得得意,就連面上都浮出一絲笑意。
“娘,”躺在床上的魯育頑皮的睜開眼睛,“你在想什么?這般高興。”
面上的笑意如同水印般擴大,柔聲道:“娘在想,育兒和班兒長大之后的模樣,越想便越高興,育兒怎么還不睡?”
“熱,”魯育小心翼翼的移動身子,以免驚醒已然酣睡的魯班,“娘小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呢?也和育兒一般模樣嗎?”
小的時候?這真真是一個奇怪的問題,自己小的時候是什么模樣呢?太久了,久得根本想不起來一般,不及回應,魯育又輕聲道:“娘的娘親也像娘一般嗎?”
“不,奶奶在娘出生時便過世了,”下意識的回應著,心中卻在回想自己幼時的種種,驚覺在自己心里,那段在許昌的時日已經(jīng)淡得如同陽光下的水漬,幾不可尋,驚恐莫明,“是爺爺將娘拉扯大的。”
“爺爺?”躺在紗簾之后,魯育看不清步兒面上的恐懼,只是輕聲笑道:“舅舅說爺爺喚娘為乖乖,是不是娘小的時候并不乖,所以爺爺才這般喚娘?”
本想逃避恐懼,沒想到卻揭開了心中的傷痕,那痛來得如此突然,深入骨髓,步兒緊緊的握著拳頭,幾要出血一般用力,“是舅舅告訴育兒的嗎?”
“嗯,”魯育睡意朦朧的點著頭,“娘放心,育兒會乖乖的。”
靜靜的聽她們均勻的呼吸聲,步兒示意侍女放下暖闈,慢慢走到銅鏡前,鏡中的女子那般陌生,在自己心里,自己永遠都停留在初到許昌那一年,嬌美可愛,可是現(xiàn)在,記憶中的自己被鏡中那個面色蒼白,瘦得幾乎見骨的女子替代了,蒼海桑田,這才驚覺自己一直活在一個不愿意清醒的夢境中時,卻不知世間已經(jīng)千年。
疲憊的躺在床上,隱約覺得有人掀開了帳簾,熟悉的香味兒里雜著冷風,在靜夜里,孫仁的聲音迷茫得就像迷路的孩子,“嫂嫂,今夜我可以和你一同睡嗎?”
默默的移動身體,感覺孫仁輕盈的躺了下來,仿佛一片云、一陣風,沒有重量,忍不住一陣心酸,冰冷的手從被中摸索而來,輕輕的將自己的手握在掌心,“嫂嫂,今夜會下大雪,我記得小的時候,大哥不得已投在袁紹麾下,母親、二哥和我相依為命,每每下大雪,二哥都會煮鹿肉鍋子,我們一邊吃,一邊賞雪,猜測大哥在做什么,那個時候,真真的快樂。”
小的時候?在許昌之時,雪季總是來得很早,每當這個時候,自己總不肯離開暖玉軒遷到暖閣去,總要回到家中,待第一場雪融盡這才會回丞相府中,“爹爹也很喜歡鹿肉,每年冬季,都要買很多。”
一時間,沉溺于往事之中,默默無言,過了許久,孫仁淡然道:“嫂嫂,這些年來,許多的事都變了,唯獨有一件事始終不變,嫂嫂可知道那是什么?”
沒有改變嗎?仿佛一切都變了,物是人非,黑暗中,疲憊的閉上眼眸,“尚香覺得什么未曾改變呢?”
孫仁的笑聲甜美如山澗的泉水,她笑了許久,“這些年來,二哥變了許多,他越來越關注權勢,為了權力,他可以犧牲一切……。”
隱約已經(jīng)猜到她要說的話,她也許看透了自己對孫權的不信任吧在孫權心里,天下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與他的江山相較,尚香是想說他對自己始終未變吧其實變與未變不是旁人能夠道明的吧
“嫂嫂,”孫仁的聲音突然暗啞了,“這些年來,我注視著二哥一點一點的改變,覺得那般的可怕,權力真真的可怕,它能讓人變成魔鬼,嫂嫂,可是這一次,我卻覺得無論二哥有什么樣的變化,他對你,始終還存有一份真情。”
她究竟想說什么呢?似乎她并不是勸戒自己,放棄誅殺關羽的念頭,也不為關羽死后,孫權會因為震怒而如何待自己而憂心,只是單純的講述一件與她無關的事而已,在黑暗中微微笑著,“嫂嫂,有人這般愛著你,難道你不覺得幸福嗎?”
幸福嗎?步兒輕聲問自己,幸福是什么樣的感覺呢?仿佛從未感受到所謂的幸福,究竟什么是幸福呢?
聽聲音,“嫂嫂,我知道你不會明白的,你的心里,一味的只覺得自己苦,卻不知道這世間有多少人在羨慕你這種苦楚。”
是嗎?還有人羨慕嗎?面上的笑禁不住擴大了,大得無邊無涯,“尚香,你不會明白的,我心里的苦,誰都不會明白。”
“我當然明白,”猛然間,孫仁的聲音尖刻如刀,“你在哀怨曹沖的死,你在哀怨子敬的死,步兒,你活在過去的世界里,難道你不覺得你悲哀嗎?你若走不出過去,你怎么會有未來呢?步兒,曹沖已經(jīng)死了許多年,你還不肯接受嗎?二哥這般愛你,難道你從不曾感動過嗎?二哥是江東的主公,除了江山,他什么都給你了,步兒,二哥還要做什么才能感動你呢?難道真的要把江山都送給你嗎?”
是因為冬夜嗎?還是因為她語氣里罕有的尖刻呢?步兒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被什么觸動了,許是自己真的太過自私了吧這些年來,孫權、諸葛亮,就算是曹丕都待自己不錯,自己就算不喜歡他們,也應該給他們該有的回報,也罷,假若此次誅殺關羽之后還能留在孫權身邊,那么就好好兒的待他吧,讓他成為這世間最幸福的人。
“步兒,”等了半晌,步兒都未回應,孫仁的語氣緩和了,“我知道你心里有許多的苦楚,沒關系,只要你把心門打開,讓你心中的苦一點一點的被風吹散,你便不會再覺得苦了。”
似乎有許久沒有人直呼自己的姓名了,孫夫人這便是自己的名字,自己沒有名字,只是孫權的夫人而已,苦苦的笑了,是啊只要把心門打開一點,便不會那般苦了。
“尚香,”突如奇來的沉默覺得步兒今夜她來的目的不是為了勸說自己,輕聲問道:“你今日可有什么心事嗎?”
沉默,黑暗中只聽到她紊亂而灸烈的呼吸,步兒也不追問,只是默默的想著自己的心事,“步兒,我有身孕了。”
如同晴天霹靂一般,計算時日,這孩子絕對不是劉備的,這段時日自己專注于報仇,竟然未關注到她的動向,想必今日她來找自己,也是因為彷徨無計吧鎮(zhèn)靜片刻,這才緩緩回道:“尚香,你說什么?”
“你沒有聽錯,”孫仁拉著步兒手,輕輕撫了撫自己的肚腹,“我有孩子了。”
孩子是誰的呢?陸遜嗎?可是陸遜成婚不久,又常在軍中,何時與她私下幽會呢?如同猜到她的心思一般,孫仁壓低了聲音,“不是陸遜。”
“尚香,你真的愛那個男人嗎?”步兒沉默片刻,“他知道了嗎?”
“他知道,”孫仁輕聲道:“他說待二哥回來,便會上府來提親……。”
提親這一次的震驚絲毫不輸于之前,是誰這般有膽量,雖然回到江東,但尚香仍是劉備名義上的夫人,一旦他上府來提親,可想而知眾臣的震動,這般的勇氣,看樣子那個男人是真的愛著尚香,心下安慰,“尚香,你需要我?guī)兔幔俊?
“步兒,”孫仁突然起身,“你應該知道當他上門來提親時,二哥會怎樣對他,步兒,我想你勸說二哥放過他。”
為何要求自己?要勸說孫權,孫老夫人比自己更加有效,微一蹙眉,伸手拉她躺下,“尚香,此事老夫人知道嗎?”
“她知道了,”更加的震驚,既然孫老夫人已經(jīng)知曉,為何還要求助于自己?難道孫老夫人不答應幫她?“二哥為了江東的顏面,一定會說服母親除去他的,步兒,只有你可以幫我,二哥不忍心傷害的,只有你。”
是為了保護她的孩子吧步兒的笑容在黑暗燦爛如花,適才她所說的一切,勸說自己接受孫權,就是不要自己離開孫權,幫她勸阻孫權殺死那個男子吧原來連她也是自私的,沒關系,真的沒關系,如果換成爹爹,他也會這般做的,為了魯育和魯班,自己也會這般做。
“他是誰?”輕笑著詢問,想必她能從這悠閑的語氣明白自己已經(jīng)應承幫她,“是你回到江東認識的嗎?”
“嗯,”孫仁似乎放松了,但語氣仍然存有防備,“他是個文士,母親也很喜歡他。”
聽她不愿意透露那男子的身份,步兒也不追問,閑談數(shù)句,便沉沉睡去,直睡到日上三竿方起,匆匆梳洗,便攜魯班和魯育一同向?qū)O老夫人請安。
朔風撲面,小雪紛紛揚揚,魯班和魯育興奮莫明,好容易才走到孫老夫人居住的庭院,走到門外,俯身整理魯班和魯育的衣裙,卻聽孫老夫人震怒的聲音透過棉簾傳了出來,“真的嗎?呂蒙真的殺了關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