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中,他們談話的聲音時斷時續,司馬懿聽曹丕緩緩的講述著他如何在許昌維護曹沖的墳墓,那女子專注得仿佛世間只余下曹丕一般,相隔得這般久,曹沖在她心里仍然鮮活如初吧細細想來,孫權也真真的可憐,但他比曹丕幸運,至少他得到了那個人。
“謝謝你,”步兒的聲音在靜夜里異樣的甜美,她緩緩垂首看著兩個睡眼朦朧的孩子,“眨眼之間,沖弟已經走了十數年了,這些年來,每日里忙忙碌碌,卻不知時日彈指即過,這些年來,我時時想起在許昌的日子,我想雖然有魏王的眷顧,總怕照顧得不周到,有你看顧,我便放心了,這些年來,想你在許昌也過得不易。”
清晰的看見曹丕面上的感動,司馬懿心中暗叫不好,只聽數句,便領教了她的心計,明明她在懷念曹沖,卻令曹丕覺得她也在關懷他,難怪曹丕如此激動,甚至連話都說不出。
“爹爹去了,”說到此,步兒垂下眼眸,面上浮出悲傷,曹丕面上的激動隨之消散,也浮出一絲悲傷,“我當時便站在他身后,我看著爹爹倒下,你知道我當時是怎么想的嗎?我想,連爹爹也要走了,連爹爹也不要我了……。”
曹丕滿面的激動,仿佛想要表白心意,步兒面上卻露出一絲笑來,“爹爹臨終之前對我說,無論他在何處,他都會保護我的,爹爹從不騙我,我便相信了,現在才覺得我傻。”
緩緩轉過身,司馬懿知道她并未完全將魯肅臨終之言道出,她之所以說這番話,只是為了讓曹丕相信,她需要人保護,她需要曹丕變成她手中的利器,真真的厲害,溫言軟語,曹丕定然受騙,即使過后醒悟,想必只要她朱唇輕啟,就是刀山火海他也會去,這女子如此厲害,難怪連諸葛亮都是裙下之臣。
“步兒,”曹丕的語氣聽上去即使只是呼喚她的名字,對他也是一種幸福,“若你過得不好,隨我們一同回許昌可好?”
不好?冷眼看去,那女子頭上的珠鏈、發釵,身上的華服,腰間的絲絳、身上的銀狐皮毛,那一樣不是價值不菲?孫老夫人如此厭她,孫權竟然逆母命娶了她,為了她,連關羽都殺了,她怎會過得不好?
“夜深了,”步兒小心翼翼的搖醒兩個睡眼朦朧的孩兒,轉首對曹丕嫣然而笑,“我們去歇息了。”
許褚領著重兵將木臺團團圍住,除了步兒帶來的兩個侍女和平素侍候曹操的姬妾外,臺上再無旁人,看曹丕站在臺下,背影一如當年步兒與孫權成親那幾日,曹操冷漠的轉過頭,吩咐下放下帳簾,“仲達,你覺得步兒變了嗎?”
“魏王是指容貌還是旁的?”司馬懿恭敬的垂手而立,“若說容貌,臣覺得這世間罕有女子如孫夫人一般美貌動人,若魏指的是旁的,那么臣覺得這世間也罕有人能與她匹敵。”
“可惜、可嘆,”曹操長聲嘆息,他躺在臨時搭建的床榻之上,“仲達,我這一生做錯了許多事,錯了便是錯了,唯有一件事,我始終在猶豫,直到今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錯?有的時候,我覺得我自己錯了,有的時候,我又覺得自己沒錯,聽你這般說,我突然覺得自己其實錯了。”
錯了嗎?司馬懿淡然一笑,其實這是他做得最正確的事,因為如果他留下那個女子,許昌定然腥風血雨,正要回話,曹操突然笑道:“可惜了,如果步兒是個男子,這世上有誰會是她的對手?可惜了……。”
的確可惜了,但如果這女子是男子,她還能活著嗎?也許在她很小的時候,他便已經除去她了,“仲達,在這世間之上,你有最愛的人嗎?當你一想到他,就覺得你有無窮無盡的勇氣,那勇氣能夠令你與整個世道為敵,你也不會恐懼。”
有這樣的人嗎?也許是自己的孩子吧可是世道險惡,自己又能為了誰與整個世道為敵呢?“魏王說的是沖少與步兒姑娘嗎?”
“你錯了,”曹操睜開眼睛,“這世上我唯一愛的人是沖兒,至于步兒……,呵呵,若她是男子,我定會殺了她的,在我心里,她如我的孩子般親切,可惜她不是,可惜啊”
待曹操陷入沉睡,司馬懿緩緩退到帳外,此時曹丕已經在木臺最低一級臺階上坐下,滿面淡笑的注視著夜空,沉吟片刻,慢慢走到他身旁,“世子,夜已深沉,還不回帳歇息嗎?”
“不,”曹丕搖了搖頭,“我要在這里等她,我這心里有許多的話要對她說。”
“世子何需如此?明日天亮之時便能見到孫夫人了,”司馬懿想到適才曹操所說的話,心中感慨,若曹丕知道曹操那般看待孫夫人,他又當如何呢?“更何況魏王如此安排,就是不想令人誤解,若世子徹夜坐在這里,于孫夫人的名聲……。”
猶豫片刻,曹丕站起身,“既然如此,我回帳等候便是。”
看他舉步要走,司馬懿低聲道:“世子,在魏王心中,孫夫人始終是外人,有的話該說則說,有的話不當講世子絕對不要講。”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曹丕緊鎖著眉,滿面疑惑,“你的意思是……。”
“世子是聰明人,”司馬懿淡然一笑,快步走到曹丕身后,“魏王是英雄,英雄氣慨,本不應兒女情長,世子可知道此次魏王定要見孫夫人的用意嗎?”
“我不知道,”曹丕斷然轉過身,滿面的憤慨,“我也不想知道,他是如何看步兒的,與我有何干系?”
天色微明,步兒便已起身,梳洗過后,又著侍女為魯班、魯育梳洗,剛剛穿戴整齊,便聽許褚在帳外道:“步兒,魏王等你一同用早膳。”
相對而坐,曹操微笑著注視步兒柔聲呵護兩個孩兒,看他滿面感慨,似乎在嘆息光蔭如梭,“步兒,這些都是你從前在許昌最愛之物,此次出征,我特意命人隨軍帶來,也不知你還有沒有機回許昌去。”
見步兒側首淺笑,并不作答,曹操輕聲嘆息,轉首看見曹丕滿面春風的走進帳中,待他躬身行禮,曹操淡笑道:“此處相隔三里便是一座小鎮,你今日無事,陪步兒到那小鎮游玩吧”
注視著步兒在許褚的護送下離開營地,曹操轉過身,滿面的黯然,看他這般的神情,司馬懿突然覺得自己中計了,他昨日對自己所說的一切,都是希望自己能夠告訴曹丕,令曹丕憤怒,令曹丕在他離開之后,能夠繼續保護步兒,在他心里,除了曹沖,始終愛著的人還有那位孫夫人,這世間女子最大的悲哀便是色衰愛馳,今日孫權雖然待她如掌上明珠,明日呢?明日紅顏消逝之后呢?真真的處心積慮。
馬車馳出營門,魯班、魯育興奮莫明,從車窗中探頭向外查看,一眼看見曹丕,魯班轉過首,“娘,那個人是娘認識的人嗎?”
“是啊娘很小的時候便認識他了,”步兒細細的整理著魯育的衣裙,“那個時候,娘如班兒和育兒一般年紀,隨著爺爺去了許昌,認識了魏王的幼子曹沖,曹丕便是曹沖的二哥。”
“曹沖呢?”魯育仰首對步兒甜笑,“娘認識的曹沖隨魏王一同來了嗎?”
手指上纏著長長的絲帶,一如思緒,星眸微閉,“沒有,他很早便獨自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哪里?”魯班縮回身子,乖乖的抱著點心坐了下來,“他和爺爺在一塊兒嗎?娘不是說爺爺也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嗎?”
孩子的話如同刀一般在自己的心上細細的切割,令心不住的痙攣,強忍著心痛,甚至面上還帶著笑,“是啊他們都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娘,你也會去嗎?”魯育把衣角從步兒手中拉出,“娘若去了,會帶著育兒一同去嗎?”
策馬跟隨在車旁,車內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曹丕知道這樣的對話會令步兒怎樣的心如刀割,心下大怒,禁不住轉首怒瞪那兩個伏在車窗上眺望風景的孩子,兩個孩子一觸到他兇惡的目光,嚇得齊齊縮回車內。
“娘,我害怕,”兩個孩子縮在步兒懷里,瑟瑟發抖,“娘,我害怕。”
知道是曹丕的目光令她們恐懼,小的時候,每每自己看到曹丕,總是覺得他陰沉的目光令人恐懼,直到此時,明明知道他喜歡自己,可是他不說話注視著自己的時候,自己仍然覺得心底發涼。
“步兒,”許褚從另一側遞進一個油紙包,“這是今早新烤的野兔子,到那個鎮還要一個時辰,你和孩子們早膳用得少,趁熱吃了吧”
野兔子在記憶里那般的溫馨,也只有許褚能夠烤出這樣的味道,步兒慢慢打開油紙包,時光倒流,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從前,曹沖就坐在自己身側,忍不住緩緩轉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