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得曹操滿面憤怒,轉瞬之間便會爆發雷霆之怒,可是步兒還是不慌不忙,她就著曹沖的手喝了兩口茶,這才淡然道:“其實天人間所有人都看錯丞相了。”
聽到這句話,眾人屏息凝視步兒,只見她緩緩道:“之所以天下間的人都覺得丞相是漢賊,那是因為丞相掌握了他們夢寐以求,但又求之不得的東西,爹爹說過,漢祚已過四百年,國力衰弱如此,當是天數將盡,人力豈可挽回,丞相在最關鍵的時刻,能夠抓住對自己最有利的機會,這份眼光不是誰都有。”
真真懷疑這番話是不是面前的小姑娘在說,這番話就是一個大人也不一定能夠道出,只不過四歲的小姑娘,如何能有這樣的見解,卻見曹操全神貫注,似乎被她所言吸引,甚至連憤怒都忘懷了。
“再者說,這世間聰明之人甚多,那許多的聰明之人卻聽從丞相之令,那是否可以證明丞相是聰明人中最聰明之人,要降伏聰明人可是不易,丞相卻做到了,”步兒侃侃而談,全然不忌憚討論的是需要避諱之事,“以郭先生為例,郭先生少年聰慧,田豐數次相邀方去冀州投奔袁紹,不過數十日便棄袁而去,隱居六年,荀先生一封信就將他請到丞相身邊,從此忠心耿耿,試想丞相是袁紹那般,郭先生如何甘心侍奉這樣的主公?”
真真的厲害,郭嘉側目看了看曹沖,他會心而笑,心中恍然,想必這番話是出自這位小公子之口吧!若說這許昌城中有誰值得自己佩服,那么這位小公子無疑是其中之一,小小年紀,智慧便于成人相當,甚至遠超成人,但面前這小姑娘也不容小視,想到她素日的言行,也是如曹沖一般聰慧之人,這天下間最智慧的兩個孩子相遇,還真真的有趣,自己素日小看了他們,今后可得多多的結交。
“這天下間諸侯眾多,唯有丞相做到令行禁止,賞罰分明,步兒曾聽旁人講述過一個故事,當日丞相下令不許馬踏農田,結果有一次行軍,丞相的馬車因為受驚跑進了農田之中,丞相問軍法官此等何罪,軍法官言殺頭,丞相便令軍法官行刑,”步兒轉首與曹沖相視微笑,曹沖伸手執住她的手,靜心聽她繼續道:“軍法官便回丞相,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法不施尊者,況且大軍行進之中,怎可斬殺統帥,于是丞相便割了自己的頭發以示懲罰。許多的人聽了這個故事,都覺得丞相這番做作虛偽而奸詐,卻不知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未得父母許可,絕不可輕損,丞相為了一條軍令,甘愿受罰,這世間哪位統帥為了維護軍令,能夠做到如此地步?”
眼看得曹操面上漸漸露出笑容,郭嘉便知步兒已經完全說服了曹操,此時只需錦上添花便大功告成,果然,步兒繼續道:“丞相既然執法嚴明,但恩賞也分明,就以許褚為例,當日步兒以校武的結果與丞相打賭,明明許褚輸了,丞相將校武的賞賜給了張遼,但仍然應了步兒的條件,絕非丞相偏私,而是許褚在絕境之中竟然能夠奮起殺敵,是全軍之榜樣,所以丞相才愿賞他,這般的賞罰分明,試問那些自詡仁義之輩又何嘗做到?所以說天下人都看錯了丞相,步兒覺得丞相是英雄,而且是真英雄,絕不效偽君子。”
從曹操面上的笑容推斷,便知他欣喜莫明,沒想到這小小的姑娘竟然是丞相的知音,郭嘉微微一笑,這才放心的轉過身眺望庭院中的景致。
“奉孝,”聽到曹操召喚,這才轉過身,卻抱曹操將似以酣睡的步兒抱在懷里,正俯身喂曹沖用點心,這溫馨的一幕可真真的難得一見,“你也坐下吧。”
斜著身子坐下,靜心聽曹操考校曹沖的課業,剛聽完兩個問題,便聽有人叩響了院門,隨后荀彧快步走了進來,滿面喜色,遠遠便高聲喝道:“丞相,大喜。”
待他抱到近前,卻聽他氣喘吁吁道:“丞相,袁術在壽春稱帝了。”
什么?心頭一震,郭嘉萬想不到袁氏兄弟中,竟然是袁術按捺不住,搶先稱帝,隨即喜出望外,袁術稱帝,那便給了丞相出兵的把柄,從此江南之地便是丞相的囊中之物。
果然,大喜過望的曹操突然起身,卻聽曹沖一聲驚呼,飛速轉首,只見曹操左手手背鮮血淋漓,他呆呆的看著剛剛驚醒的步兒,而步兒的左側臉頰紅腫得如同透明一般,立刻明白驚喜之下,曹操忘記自己懷抱著步兒,起身之時不小心將她撞向石桌,雖然警醒,以手擋之,但護住頭,卻未及護住臉。
一時間大驚失色,眾人如曹操一般呆呆的凝視著步兒,她仿佛被驚呆了,全然沒有任何反映,曹操小心翼翼的將她抱到面前,細細查看她的臉頰,確認傷勢并不嚴重,這才放下心來,正準備出言安撫,卻聽她尖聲哭了起來。
這一下可真真是石破天驚,尖銳的哭聲充盈著整個庭院,曹操手忙腳亂,又不知如何才能安慰她,百忙之中,將手背放到她眼前,“你看,我為了救你,手背也弄傷了。”
可惜步兒全然不為所動,只是撲到曹沖懷里,繼續放聲痛哭,一時間,眾人都彷徨無策,郭嘉這才恍然大悟,適才侃侃而談,如同成人一般的,終究是一個孩子。
過了片刻,曹操輕咳一聲,“步兒,前些時日陛下賞賜了幾匹蜀綢,若你不哭,我就送與你如何?”
哭聲小了一點,可是盯著丞相的眼中卻滿是懷疑,曹操轉首對荀彧微一示意,他會意的快步走向后院,不一會兒,便抱著幾匹綢緞跑了回來。
郭嘉與荀彧緩緩展開最上首的一匹蜀錦,果然名不虛傳,那匹綢緞,色作艷綠、圖案繁華,綢緞之上的云氣如同正在流淌,而各類的花草栩栩如生,仿佛能夠嗅到香味兒一般。
“喜歡嗎?”曹操看步兒凝神細看綢緞,終于長出了一口氣,“全給你了。”
“嗚……,”可是步兒回過頭,仍然哽咽不已。
幸好得到消息的環夫人很快趕到,將仍在痛哭的步兒抱走,曹操這才長出一口氣,從懷里抽出綢巾,胡亂裹了裹傷口,“真沒想到,袁術竟然如此愚蠢,好啊!好啊!奉孝、文若,真真是天賜良機。”
用濕布為步兒擦拭著左頰,她不停的閃避,此刻左頰已經高高腫起,幸好未破皮,取了紅傷藥,用水化開,將棉花撕成薄片,吸飽了藥水,輕輕粘在她的臉頰之上,柔聲道:“好了,很快便好了。”
淚眼朦朧的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婦人,她已年華不在,可是風韻猶存,穿著一件棕色的亞麻布衣,若非她鬢邊的玉釵和頸間的玉石,幾乎要視她為下人,她的眉目間有一種令人起敬的正氣和清貴之氣。
替步兒擦拭完手腳,她伸手將步兒抱在懷里,輕聲撫慰道:“好了,乖乖不哭了,一會兒便不痛了。”
哭了許久,步兒也累了,雖然臉頰仍然疼痛,但很快便朦朧了過去,那婦人看她睡了,輕輕將她放在榻上,梳洗后的曹沖從屋外跑了進來,對那婦人長身一禮,“卞夫人。”
“好了,”卞夫人指了指步兒,壓低了聲音,“你要小心,不要碰到傷處。”
天明便已起身,曹操特意繞道到暖玉軒接曹沖去參加論戰,還未進入庭院,便看見卞夫人抱著步兒緩緩漫步在桃花樹下,正輕聲與她說話。
想到昨日之事,曹操不由心生歉意,迎面走了過去,卞夫人看到他,便垂首行禮,“夫君。”
“嗯,”曹操點頭回禮,“步兒,你的傷……。”
未及說完,步兒已沖曹操翻了一個白眼,隨后將臉傳到一旁,完全不想理睬曹操的問候,看她左側的臉頰高高腫起,曹操心下微覺歉意。
“父相,”聽到曹沖到呼喚,曹操轉過身,卻見曹沖小心翼翼的捧著一杯水走了過來,“步姐,水來了。”
看步兒緩緩喝水,曹操正準備帶曹沖離開,卻見郭嘉站在遠處,曹操快步走到郭嘉身前,“奉孝,何事?”
與郭嘉交談片刻,曹操返身走向曹沖,卻聽步兒怒聲道:“我為何要原諒丞相?明明是他疏忽大意才傷了我,而且如果我的臉被劃傷了,變成丑八怪,你肯定也不喜歡我了,爹爹也不喜歡我了、奶奶和哥哥也不喜歡我了,那如何是好?”
“怎么會?”曹沖伸指輕輕觸了觸步兒的臉,“若你變成丑八怪,我就把自己的眼睛戳瞎了,這樣,你在我心里,便永永遠遠都那么美。”
真是傻話!聽到步兒逼曹沖要戳瞎自己的雙目,曹操滿心的不悅,對步兒的歉意早已煙消云散,未及開言,便聽步兒淡笑道:“大傻瓜。”
坐在小舟之上,滿腔的怒火,冷眼看著步兒,只覺得她比從前更令自己討厭,一點點小傷就呼天嗆地,真真不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