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走進院門,便聽見魯班和魯育的哭聲,步兒的心縮成一團,禁不住加快腳步,剛剛走到院門旁,魯班和魯育飛跑了出來,一見步兒,便撲進步兒懷里,哭得泣不成聲,步兒猜想是受了孫老夫人的斥責,心下難過,將她們緊緊抱在懷里,聽她們啜泣的聲音緩緩平息。
“怎么了?”柔聲詢問,透過敞開的大門,已經看見孫老夫人優雅而倨傲的站在廊下,滿頭的白發令她的面容異樣的憔悴,步兒的心只覺得那樣的愧疚,她首次覺得自己也許錯了,雖然這念頭剛剛浮上心頭,便被她緊緊的壓下,“奶奶斥責班兒和育兒了嗎?”
“沒有,”魯班和魯育哭著搖了搖頭,“我們怕娘不回來了……。”
“好了,”從袖中取出絹巾,細細的擦拭她們面上的眼淚,“娘沒有離開,只是奶奶生娘的氣了,娘悄悄的躲開了,待奶奶的氣消了,再來向奶奶陪罪。”
兩個孩子如釋重負,有些懼怕的轉過身看著走出院門的孫老夫人,“奶奶,不要生娘的氣,我們會乖乖的,奶奶不要生氣。”
“好了,”孫老夫人柔聲道:“我不生氣了,班兒和育兒不要哭了,聽奶奶和娘說會兒話。”
似乎是首次這般心平氣和的并肩而坐,孫老夫人瞇著眼睛注視在春風中曼舞的花瓣,她語氣平和,仿佛內心的憎恨與憤怒已然隨著那兩記掌摑而消散,“步兒,你應該明白我的憤怒,也應該清楚江東對我和仲謀意味著什么,既然大禍已經鑄成,此刻無論說什么都于事無補,我只想你明白,仲謀是怎樣的愛你,對于一個王侯而言,他能夠給你的,除了他的心,就只有他的江山,仲謀把他的心和他的江山一同奉到你的腳下,步兒,我想這世間沒有任何人的愛能及得上仲謀。”
真真的奇怪,從未想過有一日她竟會如此心平氣和的與自己談論孫權對自己的感情,倉促之間,不知要如何應對,卻聽孫老夫人輕聲笑道:“說出來你也許不相信,我竟然會被自己的兒子感動,當他娓娓訴說著他內心對于失去的恐懼時,我竟然會感動你相信嗎?”
“母親,”這似乎也是首次心甘情愿的呼喚她,步兒有些羞澀的握著魯班和魯育的手,“是我錯了,我不該……。”
“好了,”孫老夫人伸手握著步兒的手,微笑著輕輕拍了拍那只柔若無骨的手,“你要說的我都明白,我只希望你明白仲謀的心意,能將你心中隱藏著的愛分一些給他,即使不是全部,也能讓他欣喜若狂。”
這般的心意相通,仿佛心和心貼在一塊兒,從前的隔閡在沉默中漸漸消融,過了許久,步兒輕聲道:“母親,你放心吧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會與權在一塊兒……。”
書信送出已經月余,江東沒有任何的回復,司馬懿猜想曹丕所寫的那封信寫得極嚴厲,想必就像刀一般刻在了孫夫人心上,想必她再不想與曹丕有任何瓜葛了吧而曹丕每日流連于新納入宮的那些美艷嬪妃之中,想是早已忘記了從前的苦戀,這般也好,皆大歡喜。
“仲達,”曹丕將竹簡扔到一旁,手撫額頭,“江東大敗連場,此時已經退守夷陵城,若夷陵再失守,蜀軍便一馬平川,若你是孫權,你可有計謀可以避過滅國之禍?”
這個問題可真不好回應,若自己應對了,那就存了王侯之志,若自己應錯了,那么自己就失去了謀臣的睿智,左右為難,心中一動,司馬懿微笑道:“陛下,孫權的取舍好猜,但孫夫人心思卻難料,微臣可真猜不到孫夫人的想法。”
“她?”曹丕突然冷笑起來,“此時劉備已經起兵,難道她還會寫信給諸葛亮,讓諸葛亮阻止劉備嗎?即使她真的寫了,從劉備出兵不帶諸葛亮來看,諸葛亮已經失去了劉備的信任,諸葛亮還能助她嗎?”
一番話冷若冰霜,聽不出喜怒,司馬懿靜待片刻,“陛下說的是,只不過孫夫人智計不遜于男子,若微臣是吳侯,值此國家存亡之際,微臣一定會遣使來見陛下,要求與陛下結盟,共拒劉備,只不知孫夫人是否會有更好的計謀可助吳侯保國?”
“她除了利用男人之外,還能有什么樣的計謀?”聽上去,曹丕對孫夫人似乎充滿了憤怒,“她不能利用朕,只能利用諸葛亮,只不過現下諸葛亮不能助她,她還能利用誰?誰還能助她?”
不知他為何這般的激動?難道他又想到從前對她的迷戀?無論是魏王世子,還是更早時,為了討得武皇帝的喜愛,他總是刻意的壓抑自己,在他灰暗的世界里,只有孫夫人是他的太陽,當他終于擁有自己的世界時,他才發現原來四周的一切都是五顏六色的,為從前的迷戀而后悔了嗎?
“仲達,”曹丕暴怒過后,突然萎頓不堪,“步兒沒有回信,朕想她惱了,朕只是不喜歡她為曹植求情而已,她現在寧愿去求諸葛亮,她寧愿坐視江東滅國,也不肯寫只言片語給朕,其實只要她開口,朕就立刻提兵飛奔江東,哪怕孫權是朕的敵人,在她面前,朕從沒有尊嚴,可是她的心里,對朕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隔閡,朕的心,被她傷透了。”
簡直不敢相信這話出自曹丕的口中,一時之間,呆立原地,竟然手足無措,幸好賈詡求見,解了尷尬,退到一旁,只是默默的回想適才曹丕所說的話,不住的猜測他是發出肺腑,抑或是為自己挖了一個巨大的陷阱,只待自己踴身跳入?
“陛下,”賈詡滿面喜色,仿佛劉備已經取下江東一般,“吳侯孫權遣使趙咨來見陛下,希望與陛下結為盟友,共拒劉備。”
看賈詡不安的神情,想必他沒有預料到曹丕竟然會如此沉默,司馬懿低垂著頭,如同熟睡一般一動不動,直到曹丕冷冷道:“是嗎?那明日傳趙咨來見朕吧”
與江東溫婉的細雨相較,許昌的雨暴烈得如同戰鼓,每一聲都令趙咨心驚膽顫,他站在廊下竭力的平靜著自己,從暴雨中俯望整個皇城,皇城如同浮于水面,趙咨覺得自己與殿前那高大而猙獰的祥獸一般的注視著腳下的許昌城,而身后的宮門高聳入云,這樣的門戶何止千數,每每站在門旁向內張望,只覺得燈燭與殿頂懸掛的明珠交相輝映,那威嚴的氣息撲面而來,此情此景,即使自己只是一個過客,那君臨天下的感受卻油然而生。
站在丹墀之下,趙咨長身行禮,“趙咨見過皇帝陛下。”
“平身,”皇帝的聲音顯得深沉而有力,卻莫明的有一種輕浮,“你就是江東使臣?”
“是,”此時已完全平靜下來,趙咨恭敬的站起身,稍稍仰首注視著坐在高臺之上的皇帝,他不如孫權俊美,但龍鳳之姿也令人心折,尤其那雙波光粼粼的大眼和緊崩著的棱角分明的嘴,蒼白的臉浮著一絲胭紅,“臣便是江東使臣。”
“孫權的信朕已經閱過,”曹丕有些得意的伸出食指轉動著孫權的親筆書簡,“朕記得當日先皇出濡須,曾與吳侯有一面之緣,當時便贊嘆,生子當如孫仲謀,劉景升兒子若豚犬,但朕始終與吳侯緣慳一面,朕問你,吳侯是怎樣的主公?”
聽上去似乎有些不服氣,許是先皇對主公的評價令他覺得不悅吧生子當如孫仲謀這是何等高的一個評價,難怪這位文皇帝會心有不甘,趙咨微微一笑,“我主公乃聰明仁智雄略之主。”
一言罷了,卻聽曹丕放聲大笑,趙咨靜待他笑聲停歇,這才問道:“陛下因何發笑?”
“朕笑你夸大其詞,”曹丕目光炯炯,面上的笑容一掃而空,“若吳侯果然是這樣的主公,荊州何以先失于劉備?呂蒙又何以身死?”
“稟陛下,陛下言中有誤,想當初蜀國之主流離失所,居無定所,我主公憐他乃大漢皇叔,卻無立足之地,本著寬仁之念,將荊州暫借于蜀主,才有了今日川蜀之地,”趙咨不卑不亢,神態自若,“呂大都督因病英年早逝,我主悲痛欲絕,竟三日不能進食。”
“是嗎?”曹丕倨傲的坐回椅中,雙眼仍然緊盯著趙咨,“朕聽聞關羽是因魯肅而死,可有此事?”
心中一動,江東早有傳言,當日呂蒙是得了步夫人之命,所以對關羽趕盡殺絕,這才引來劉備的舉國之兵,雖然眾人暗中議論紛紛,但未得證實,絕不敢宣于口,只不知此事怎會傳到許昌?
“陛下,關羽軍敗身死,乃因其狂妄自大,其死因也是因為自己,與他人何干?”趙咨微微一笑,“若如陛下所言,那魯子敬豈非也因關羽而死?若果真如此,吳侯豈能罷休?”
曹丕如同陷入了沉睡,許久沒有回應,大夫賈詡冷笑道:“趙大夫好一張利口,當日關羽身死麥城,只因諸葛亮勸阻劉備不要發兵東吳,張飛大鬧諸葛亮的府邸,口口聲聲說他二哥是死于妖婦之手,趙大夫,張飛口中的妖婦是指何人?”
突然覺得曹丕睜開了眼睛,眼中凜凜的寒光令人心生寒意,不由微微垂首,隨后舉目正視賈詡,“賈大人,當日子敬到荊州說服劉備與東吳結盟,步夫人隨之前行,曾經與關羽和張飛沖突,所以張飛一直懷恨在心……。”
“這般砌詞狡辯,難道就可掩盡天下悠悠之口,”賈詡滿面嘲諷,語氣輕浮,“只笑吳侯滅國就在眼前……。”
“賈詡,”曹丕突然開言,賈詡立刻轉身向他行禮,退到一旁,“此等家國大事,與女子何干?想那張飛一介粗人,他口中所言,豈可盡信。”
退到一旁,賈詡滿心疑惑,皇上怎會親自為江東辯解,難道策略有變?不由抬首看了看站在丹墀下的司馬懿,他眼中的異光一掠而過,似乎也疑惑不已。
“趙咨,”曹丕斥責過賈詡,面上又浮出假笑,“何不舉一二例,以證吳侯?”
“是,”趙咨舉目凝視著曹丕,“我主公納魯肅于凡品之中,證其聰,提拔呂蒙于行陣之中,證其明,擒獲了于禁而不傷害他,證其仁,取荊州而兵不血刃,證其智,據三江而虎視天下,證其雄,屈身于陛下,證其略。”
沉默片刻,曹丕淡然道:“朕聽聞吳侯喜好獵虎,但累次大戰吳侯皆未親征,想并非勇武之人,只不知文才如何?”
聽他頻頻的這般追問,趙咨不由覺得異樣的怪異,整肅了心情,淡然道:“稟陛下,我主未主掌江東之時,少年心性,但主理江東之后,身系萬千百姓,如何能輕易涉險?另我主浮江萬艘,帶甲百萬,任賢使能,志存經略,少有余閑,便博覽書傳歷代史籍,乃豐采奇異之人,不效書生尋章摘句,”
清晰的看見曹丕的嘴角微微抽動,意似冷笑,只是強行壓抑,似看到曹丕的神情,一眾的魏臣莫不冷冷而笑,大夫劉曄上前一步,“如趙大人這般說來,吳侯英明神武,江東有百萬可用之兵,想那劉備不過七十萬人,吳侯何用至許昌求援?更何況我主適才已言,關羽因魯肅而亡,罪魁禍首是誰,大人心中想必比我等更加清楚,與其到此求援,不如將禍首交與劉備,想那女子妖媚惑國,許劉備因此罷兵也未嘗可知?”
聽他出言不遜,趙咨心下大怒,面上卻不動聲色,“這位大人是以已度人嗎?當日武皇帝兵發赤壁,外間傳言也是為我江東二喬,以大人所言,二喬也是引來舉國之兵的禍首,那日我主與劉備結盟以拒武皇帝與今日我主想與陛下結盟以拒劉備是同一道理,以大人之明,如何不知?”
“想江東真是人才備出啊”賈詡冷笑道:“當年二喬有伯夷叔齊之才,傾國傾城之貌,奈何孫伯符與周公瑾英雄一世尚可茍安于室?聽聞這步夫人貌若天仙,卻心如蛇蝎,聽聞寵冠吳侯后宮,享如此大恩,卻不思忠誠侍主,偏將江東置于水火之地,如此之人,留之何用?勸吳侯盡早斬殺之,以免再禍國殃民。”
“賈大人說得是,”趙咨并不作怒,只是微笑點頭,“我江東果真是人才備出,步夫人即使身為女子,也巾幗不讓須眉,赤壁戰后,為救濟戰死在赤壁的勇士,步夫人將自己的嫁妝換為銀兩活人無數,鄧哀王病逝,步夫人一弱女子,甘冒生命之險,千里奔喪,如此重情重義,放眼天下,又有那個女子可及?賈大人口口聲聲是步夫人指使呂大都督殺了關羽,為何劉備獨恨我主?你道天下人都與你一般昏潰?”
眼見得賈詡滿面漲紅,劉曄忙上前一步,“趙大人此言差矣,自吳侯迎娶步夫人之后,待之如珠如寶,趙大人到許昌之后,不是大肆采賣?聽聞許昌城中藥鋪中的人參都被趙大人買空了,吳侯這般待她,她因一已私利,卻令江東萬劫不復,這般的禍水,留之何用?”
卻聽越怒,這兩人為了羞辱吳侯,竟然如此下作,正要作色怒斥,卻聽上首的曹丕笑道:“買空了許昌城里的人參?為何啊?難道吳國太和吳侯聽聞劉備興兵,膽戰心驚之下,需要人參提氣嗎?”
一眾的笑聲,早知此來會受這樣的屈辱,趙咨平靜的待曹丕笑完,“回陛下,魯子敬病逝之后,步夫人悲痛過度,嘔血成升,幾乎不保,幸神醫華佗在江東,神醫開了一劑藥方,需以人參為引。”
“是嗎?”曹丕目光閃動,隨即笑道:“既然劉備已經出兵,朕也想出兵伐吳,趙咨,你說是否可行啊”
“稟陛下,大國有征伐之兵,小國有御備之固,”趙咨很平靜,“我江東帶甲百萬,以江、漢為池,不懼怕任何征伐。”
“唉,朕明白了,”曹丕一拍案幾站了起來,在丹墀上來回踱步,當他站定腳步,面上早已是笑容可掬,“朕就受了吳侯的降表,冊封吳侯為吳王,加九錫,對了,朕再給吳王一個恩典,賞人參、燕窩、鹿茸各百斤。”
雨后微微有些寒意,加了夾襖,壺中水剛沸,司馬昭進屋請安,坐在案幾左側,“父親,今日陛下似乎有些詭異?”
“詭異?”司馬懿冷冷一笑,“賈詡今日可真真觸怒陛下了,來日大難啊”
“觸怒?”司馬照提壺斟水,“父親何出此言?”
“魯小步”司馬懿輕輕一叩案幾,“當日鄧哀王病逝,魯小步從江東至許昌奔喪,就住在剛剛竣工的銅雀臺,先皇命許褚帶重兵把守,未得先皇首肯,不許任何人上臺,當陛下知道她的行蹤后,夜闖五鳳樓,不惜觸怒先皇也要見她一面,表面上,陛下是恨她入骨,實則是舊情難忘,否則,巴巴兒的賞賜那些人參、燕窩和鹿茸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