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蘇芷凝作法將千黛的靈魂送回地府。
片刻之後,她腹中絞痛,下-體流血, 不多時就有一團剛剛成形的胎兒掉了下來。
而就在江勝雪剛剛纔說過江家傳宗接代的重任有江行雲承擔的時候, 秋蘿就也小產了。
俗話說, 七月活, 八月死, 秋蘿腹中的胎兒,再過幾日就滿七月,若是屆時才生, 大約也還活得成,可偏偏就差了這麼幾天。
而她的小產, 竟是江行雲一手造成的。
直到事情發生, 秋蘿都還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她聽著產婆那句因爲惋惜而反來複去說了好多遍的“真可惜, 是個小少爺呢”,也仍然醒不過神回不過味來。
她只知道, 巨大的疼痛像一面又寬又薄的刀片,從下-身鈍鈍地劈磨而上,直至將她的心也撕裂成兩半。
江家是富貴人家,秋蘿的身子懷了六個多月,孩子的衣褲鞋襪早就做了好多套, 件件都是新嶄嶄的綾羅綢緞。
然而秋蘿心思細膩, 想著孩子皮嬌肉嫩的, 怕是經不起新布料磨, 裡衣和尿布之類, 還是用舊的好。
於是她這些天就忙著翻倒出自己的舊衣服,拆洗了親手改給腹中的孩兒。
她同時也想著江行雲是孩子的父親, 將來孩兒貼身穿的用的,不但有母親用過的,也有父親用過的纔好,就想著也找出幾件江行雲的衣服來。
在許多年裡,江行雲是主,秋蘿是僕;後來他倆成親,她又只是妾,且江行雲心思早已不在她的身上,她對江行雲就總有幾分客套和畏懼,平日裡都小心翼翼地巴結著,如今這明明是好事,她也遲疑著總不敢開口同他說。
或許她內心深處,也有幾分是巴望著這件事情做好之後才讓江行雲知道,到時江行雲爲她這一片賢妻良母的苦心打動,將真情移回幾分給她也未可知。
這麼一來,她就不免總有些礙手礙腳的,看著江行雲的衣服,就算是早已小了永不會再穿的,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該不該拿來拆改。
爲難之時,她心裡暗自沮喪,只恨自己當初怎麼就是陪讀丫鬟?若是在他房中伺候的,也不至於這點小事都鬧不清楚。
要說秋蘿自己拿不準,問一問歷來服侍慣了江行雲的丫頭小廝也是可以的,偏偏她就是拉不下這個面子來。以前大家都在江府當差,都是一樣的下人,偏她和大少爺有了私情,總難免招人嫉妒;後來她又勞大少奶奶主動讓賢,當上了小奶奶,就更是在身份上都不一樣了。
可她這個小奶奶的身份,偏又來得窩囊尷尬,不及成婚便即失寵,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
而大家越是知道,她就越豁不開臉面去大大方方擺到檯面上來。她不願讓下人們覺得自己果然入不了江行雲的眼,連江行雲哪件衣服要與不要她都弄不清態度、更做不得主,就好像江行雲早已不願同她交談似的。
她這麼猶疑著翻找江行雲的衣箱,然後眼前忽然一亮。
她看見了一面素花的牀單,自她嫁給江行雲,就從未見他用過,想來是舊了,且不爲江行雲所喜。
再說了,江行雲堂堂一屆男兒,揣摩他會在舊衣衫上斤斤計較恐怕都已冤枉了他,一面牀單,他怕是記都不記得了。
秋蘿在心裡這樣盤算一番之後,就歡天喜地地將這面牀單拿了出來。這麼大一塊布,給嬰兒做多少內衣尿布都夠了。
她見這牀單像是已在箱底壓得時間不短的樣子,便招了下女春芙來,囑她拿去洗了。
就是這一洗,洗去了江行雲心頭上一層浮灰,其下的怨氣與怒火頓時熊熊噴薄。
這日江行雲下朝回來,如往常一般,徑直走到幽藍別苑裡去。他平日都是獨自宿在幽藍別苑中當初與沐冰藍的臥室裡,秋蘿則住在他婚前的房內。
幽藍別苑後院設有晾衣曬被的竹竿線繩,秋蘿當日找出那面素色牀單,就手給了江行雲房裡的春芙去洗,春芙就是這院裡的人,洗了以後自然也就晾在這裡了。
江行雲回到房內,一如往常,春芙跟過來替他脫下朝服,換上居家長衫。
春深日濃,每天清曉服侍江行雲起牀之後,春芙都會把窗戶打開,讓清鮮的空氣漫進來。
此時,江行雲背過身來,張開雙臂,讓春芙替他更衣,而他眼前白晃晃的一閃,心裡頓時一沉——
後窗外晾在春日裡迎風飄展的那面素花牀單!
春芙剛剛把江行雲的外衫褪至袖口處,江行雲突然一轉身,把手一甩,春芙不防他冷不丁這一用力,登時失了重心,踉踉蹌蹌倒退兩步,驚恐地擡眼望著他。
還沒等她問出來,就見江行雲橫眉立目,平日裡清矍寡淡的面容,霎時間陰雲密佈。
“那面牀單,是你洗的嗎?誰讓你洗的!”
他一手指向後窗,整條手臂都隨著他一身張牙舞爪的怒氣發起抖來。
春芙嚇得當場就跪倒在地,抖抖索索語不成聲:“是、是小、小奶奶……”
她低著頭不敢去看江行雲氣得發紅的眼睛,話音方落,就見他拔腿便走,大跨步蹬蹬蹬直出了屋門,向院外走去了。
江行雲一路怒氣衝衝,來到秋蘿房外,一腳踹開房門。
秋蘿正坐在牀邊給孩子縫一件小小的肚兜,被他突然闖進來的動靜嚇得一哆嗦,針尖扎進手指,肚兜上頓時洇開了一片殷紅。
她無辜又無措地方擡起頭來,眼前突然一團暗花一爆,臉上就火辣辣綻開了一記生痛。清脆的拍擊聲中,突如其來的大力將她的身體猛地一掀,她眼前金星亂閃,整個人已經撲倒在了地上。
就在她離座倒地的一瞬間,高高隆起的腹部狠狠地側撞在了牀沿上,一時間分不清臉上、腹中、以及觸地的膝蓋手掌,哪處更痛。
江行雲這一巴掌下了死力,打下去之後,整個手掌都痛得發起麻來,好像憑空厚了一倍。
他舉著這隻手掌,仍不解氣,狠狠地點著癱倒在地上痛得叫不出聲來的秋蘿喝道:“你是什麼意思?誰讓你去碰我的東西的?你到底想幹什麼?說話,你說話呀!”
他一伸手拽住秋蘿的領口把她提了起來,口中兀自責問不休。秋蘿的肚子沉甸甸地墜著,身體軟成一團,整個人像是一隻破爛的布口袋。
秋蘿房中服侍的丫頭被江行雲的怒吼引來,才走到房門口張了一眼就嚇得尖叫起來:“不好了!小奶奶、小奶奶流血了!”
整個江府上下都被驚動了。下人們手忙腳亂,趕緊去請月嫂和產婆;本來生孩子的事情不是大夫能管得到的,卻也因爲心存僥倖地想著秋蘿是不是隻受了尋常外傷,連大夫也請來了。
江勝雪夫婦聞訊趕到的時候,江啓源老兩口和江行雲正在廳堂上。江行雲抱著腦袋坐在椅子裡,江啓源則滿臉慍怒地來回踱步,往返間卻又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嘆息,無奈倒大過火氣。
江夫人一見小兒子和小兒媳滿面詢問地走進來,就迎上來低聲解釋道:“也怪秋蘿那孩子不靈光,闖下禍事來了!她叫-春芙洗掉的那面牀單,上面有藍兒的落紅……”
這是女人家的私房話,她是對著蘇芷凝說的,但是一旁的江勝雪內力何等高強,他輕輕鬆鬆便已聽見,臉色刷的一下就灰白了下來。
蘇芷凝則眉尖一蹙,纖瘦的脖子上一時間筋骨畢現,好像全身的氣息都緊緊地提到了喉嚨裡來。
正在這時,秋蘿屋裡的小丫頭急急地奔了過來,一進門就撲跪在地上,戰戰兢兢體若篩糠地稟報道:“大少爺,老爺夫人,小奶奶她……孩子沒了,是個小少爺!”
江啓源頓時跌坐在椅子裡,老淚縱橫,閉了雙目仰天搖首:“作孽呀!真是作孽呀!”
江夫人則忍不住衝上前去,想要對江行雲發狠,力氣提到了頂點卻又萎頓著瀉了下去:“你這孩子,怎麼下這麼狠的手呀!那可是你的兒子,你怎麼狠得下這條心啊!”
江行雲倒把一直抱在腦袋上的雙手放了下來,滿頭滿臉與己無關的淡漠。他的嘴角顫抖著扯了一下,那副模樣讓人覺得那只是一個痙攣,而他也許並不自知。
然而那一下痙攣,卻在他一側嘴邊扯出了一個凌亂著的清清冷冷的笑:“沒了?沒了纔好!乾乾淨淨,清清爽爽!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本就該由藍兒來生!”
這句話好像是他心頭最後的一絲希望,如同根莖早已死去、卻始終固執地抓緊枝頭趴伏到大限之末的最後一片秋葉,一旦說了出來,也就隨風飛舞,消散在空氣裡,再也活不回來。
他重新垂下腦袋用雙手抱住,復又壓抑下去的嗓音裡悶悶地帶上了哭腔:“可是藍兒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把什麼都帶走了,只有那一件東西……我只有那一件東西,那一點回憶,就這麼被那個賤人洗掉了,就這麼被洗掉了!”
蘇芷凝再也聽不下去,背過臉去悄悄走到廳堂外面。她現在沒有辦法說出什麼話來去安慰兩位老人家。
她選了一個因爲處在門窗間而不會被裡面的人看見的位置,背靠在牆上,茫然地往院落裡看了一會兒。這一日天晴得真是漂亮,處處是如歌的春風,吟唱著澄藍無瑕的天與淡橙色的空氣。而對著這樣的天空,會讓人霎時覺得像是被淘洗過的空白。
仲春時節,連陽光和風都是柔潤溼滑的,宛若有了生命的水一般靈巧活潑無孔不入地流淌,輕輕搖顫著的根枝草葉全都像是罩著一層清瑩水殼子般鮮靈可愛。
秋蘿……子冉——暮淵已經原宥她了吧?她的情劫已破,卻仍要到下一世才能重新開始,眼下襬在她面前的,還是如此蔥蘢蒼鬱的青春,韶光正好,那綿綿延延直伸到目力所不能及的某個所在的,是如此如此漫長的一生啊!
而我……我究竟做了什麼……
有些事情,到底是對還是不對呢?
誰知道呢?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