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忱和江勝雪聽了蘇芷凝的一番話, 臉上都露出希冀的喜色來。
但轉(zhuǎn)念一想,衍忱又有些擔憂:“話雖如此,可這暮淵既然是上古天神, 又怎是能夠三言兩語便請得動的?再說他重刑在身, 也並不自由啊。”
蘇芷凝顯然已經(jīng)考慮過這個問題, 當下答道:“他並非自由之身這節(jié)倒也好說, 只要他是爲了做該做的事, 冥王閻羅也是必會通融的,所以關(guān)鍵還是要他自己願爲此事。
而要說動一個人,無非在於八個字:曉之以理, 動之以情。
要說這曉之以理麼,那便是這番我們請他出來, 也不是隨意爲之, 而是請他來護衛(wèi)帝王的。護衛(wèi)帝王本就是他一脈傳承下來的天職, 他當初受罰,就是因爲有違職責, 如果這次他能做到,就等於是償還了當年欠下的糊塗賬,更贖清了那筆冤孽,他也就可以從刑罰中解脫出來,即便不能重列仙班, 至少也能再入輪迴, 往生爲人了。”
衍忱聽著這段話, 雖然輕輕點頭, 臉上的神色卻越來越凝重, 眉頭也皺了起來:“就是這一點,恐怕他無法做到啊。當年的事情, 顯見在他心上纏著一個死結(jié),若是至今不能解開,那也在情理之中。怕是就衝著這護衛(wèi)帝王四字,他就不肯來幫這個忙呢。”
蘇芷凝顯是極爲贊成,當下頷首不迭:“這一節(jié)芷凝也想到了,所以還要備著另一條路,就是動之以情。”
這一回,衍忱沒有作聲,倒是江勝雪說話了:“你是說,勸他看在子冉世世受苦的份上……”
他沒再說下去,是因爲這其中種種關(guān)係,他尚未能夠完全理清。
蘇芷凝便了解地接過了話茬:“不錯!剛纔說了,能夠解救子冉的,只有暮淵一人,可暮淵要救她,光原諒她也是不夠的,還必須滿足一個前提,就是他自己不再是戴罪之身,只有他自己的罪刑已經(jīng)服完,他纔有資格去寬恕他人。
所以,除了以其自身之利誘於暮淵之外,我們還有一條路,就是讓他親見子冉之苦。”
這第二條路一說,江勝雪的神色更加欣喜振奮,而衍忱卻仍是沉吟不定:“如果暮淵對當年之事仍然存有心結(jié),那麼請出子冉來,或許還會適得其反啊……”
蘇芷凝想了想,也覺得他說得在理。他們都不清楚暮淵此時對子冉是怎樣一種心情,就算知道他是愛恨交集,倘若用得不妥,也很是不妙。暮淵本來就恨子冉移情別戀,假若再由子冉親口來求他救護帝王,難免會讓他覺得子冉是對輊轅餘情未了,厚顏硬心地竟來求舊愛護衛(wèi)新歡,豈不是在他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
她沉默片刻,終於思忖著說道:“俞公子所言甚是!既如此,我們總免不了深思熟慮,設計一番,不令這二人直愣愣地相見對話便是。若能通過些曲折迴環(huán)的途徑,讓暮淵知道子冉歷劫的辛苦,待到勾起他心中的疼惜憐愛來,這事就成了一半了。”
衍忱知道她的意思。無論如何,這似乎就是眼下唯一的一條路了,是好是歹,總得竭力試上一試,倘若能成,便除去了一塊心病,豈不是好?
他便應允道:“就這樣辦吧。不過,這子冉……要如何去找呢?”
蘇芷凝笑道:“俞公子與幽藍郡主相熟,怕是也曾見過她的招魂之術(shù)吧?芷凝不才,這招式無需武功內(nèi)力爲輔,故而也能勉力爲之。”
衍忱聽罷,便微笑著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倒是江勝雪,臉上一點一點地白了下去:“蘇姑娘,你也會這招魂之術(shù)麼?那……可否請你試著招一招幽藍郡主的魂魄,看看能不能把她找回來?”
蘇芷凝不防他這一言,一口茶水嗆在嗓子裡,頓時咳將起來。
江勝雪見自己一句話竟害得她這般狼狽,不免又是難堪又是愧疚,同時卻還滿懷著希望,盼她給出一個肯定的答覆。他目光殷殷地望著她,想要幫忙卻又礙於男女授受不親而無法出力,神情之間倒比她還要狼狽幾分。
倒是衍忱,大大方方地伸出一隻手來,在蘇芷凝的背上從從容容地拍著,替她答道:“江賢弟這招高妙,愚兄不才,先前卻也想到了。芷凝剛剛?cè)刖┍阍囘^召喚幽藍郡主的魂魄,怎奈郡主她實在功夫過人,在感應到喚靈訣之後忽起防備,不知用了什麼法子,隔絕了咒訣,不爲所動。”
衍忱所說的這番話,幾乎是原封不動地照搬的沐冰藍的原話。當初,沐冰藍居宮待嫁之時,曾經(jīng)試圖招過靈慧公主的魂魄而未果,當時她就是用這句話回的衍忱。不過短短數(shù)十個字,衍忱竟然長久以來記在心頭,隨時隨地就能調(diào)出來爲己所用。
衍忱一番話說完,蘇芷凝的咳喘也恰正止息。她先前藉著嗆咳之機低頭垂目,半掩香腮,不令江勝雪看見自己臉上突然之間風起雲(yún)涌的錯愕與尷尬,然而再聽衍忱此言,她面上錯愕之色反而更重,心裡一時亂糟糟的,許多事情無法清清楚楚地想過來。
——皇上……他爲什麼要替我撒這個謊?
當初她們母女二人進京,不過一介平民,若非使些手段,根本終身難有面君之機,故而爲了引起衍忱的注意,以便安排下保護他的種種事宜,她們故意在豎起摸骨相面的招牌時,一再強調(diào)上至真龍?zhí)熳樱F不可言的命格,都能斷個七七八八。
不久之後,衍忱果然微服前來。雖然他不曾自陳身份,但她們既然自稱身懷那等本事,自然是往面上一瞧就能看出他的真身來了,故而關(guān)於她怎麼會認識他的這一點,他應當不會有所懷疑。
從第一次見到衍忱起,蘇芷凝心裡便梗著一個疑點,像是卡在喉嚨裡的魚骨頭,咽不下也吐不出,更無法清清爽爽地消化掉。
只是那個疑點,既然他從不曾提起、也從未對此做過什麼,那麼她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問出來的。時日久了,她倒是都有些淡忘了,直到今次他主動替她撒謊,將江勝雪提出的招請沐冰藍的魂魄之請?zhí)氯^去,這個疑點才重又浮了上來。
爲什麼皇上他……竟好像是從一開始就認識我似的?
她始終忘不了他第一次踏進蕙芷軒看見她時,眼睛裡剎那涌動的糾結(jié)複雜的神情——震動,欣喜,瞭然,感激,以及……隱隱的痛楚,像是一件太寶貴的東西失而復得。
爲什麼他像是知道我是誰呢?
這個疑問一時難解,更是說不得,蘇芷凝只得將它強自壓下,方擡起頭來,對衍忱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
轉(zhuǎn)過臉來,她再對滿臉失望的江勝雪補充道:“其實,郡主既然決意不被人找到,即便能招到她的魂魄也是無濟於事的。畢竟喚靈訣喚來的並非她的肉身,我們就算好話說盡,她若執(zhí)意不肯回來,香魂歸後,我們也就只有一場空罷了。”
江勝雪知道她說的都是事實,當下也無計可施,不由神色悽然。
恍惚中,他一眼瞥見衍忱探詢的目光,心下一凜,連忙解釋道:“郡主是我家嫂嫂,家兄他……自從嫂嫂離去之後,家兄相思入骨,一蹶不振,我實在不忍再看他如此消沉下去了……”
蘇芷凝原本是別開眼睛不去看他的,似是不忍見他那般失望,此時聽了他這句話,卻又轉(zhuǎn)回來看了他一眼。
不知爲何,她這一眼讓江勝雪心下一顫,胸腔裡像是沒來由地空了一大片,且這空去的一片偏在左邊,他一下子重心傾斜,眼看就要搖搖欲墜。
——她的目光裡,爲何痛心多於同情?爲何好像是在責我不肯吐露真心,而只敢以哥哥的境況來推託?
若是冰藍在此,她定然也是要用這樣一副眼神來看我的吧……
想到這裡,江勝雪只覺得又惶愧又憋屈,只恨不能扯開胸膛來,泣血高呼一番。
就在江勝雪自覺快要把持不住的時候,蘇芷凝淡淡地說了一句:“俞公子,時候不早,再過小半個時辰怕是天就要黑了,請速速回府吧。”
這句話提醒了江勝雪,他這纔想到了之前衍忱曾經(jīng)告訴過他,這些日子之所以能夠經(jīng)常微服外出,是因爲蘇芷凝一早就告訴過他,從沐冰藍先前對她描述的鹿子驍?shù)膫麆輥砜矗辽僭谶@段時間裡是請不動冥羅玄煞和幽泉屍魔這樣可以在白日出現(xiàn)的鬼靈的,所以只要衍忱離宮是在白日,那就沒有關(guān)係;但天黑之前,必須返回宮中,否則就十分危險了。
蘇芷凝一邊陪著他們倆往外走,一邊低聲叮囑道:“俞公子,我估摸著鹿子驍受過江公子那一劍之後,將養(yǎng)了這半年,元氣功力怕是都已經(jīng)恢復得七七八八;再加上時光飛逝,除了他以外,或許紫淵門中另有別人也已經(jīng)練到了同等的層級。
所以從今以後,請公子切勿再出來,有什麼事,差人叫芷凝過去即可。芷凝這邊也會加緊行事,儘速找到子冉,安排好機緣,設法說服暮淵出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