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殷曜月說的那般,在春耕之前,殷恆便班師回朝,雖然只是拿下兩個城池,但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已是一件不易的功績。
爲(wèi)了在最短的時間裡速戰(zhàn)速決,殷曜月採取了急攻,爲(wèi)了加強(qiáng)將士的鬥志,他每場戰(zhàn)役必身先士卒,三個月裡休息的時間少之又少,殷恆先一步回京,他隨後一路撤軍整軍完畢,又是馬不停蹄趕過來,已是疲憊不堪,身上還受了傷。
一回來便又聽到左遂彙報了凌霄之事,一時身心俱疲。
左遂所知只是凌霄私自偷偷給樑弘毅配藥,被大公子的人發(fā)現(xiàn),大公子以她要謀害皇帝的罪名將她入獄,但殷曜月從此事件以及殷元青對內(nèi)司監(jiān)的重兵把守的情況分析,此事一定不會這般簡單。
他前腳剛到,殷恆便差人來請,殷曜月只來得及將身上甲冑褪去,連件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便匆匆趕去殷府。
葉蓁急匆匆跟上去,“公子身上還有傷,這一路奔波,傷口恐怕早就裂了,不如讓我先給你包紮一番。”
這次隨軍,葉蓁的經(jīng)歷前所未有,戰(zhàn)場的滿目瘡痍,軍帳裡的哀嚎嘶喊,隨處可見的殘肢斷臂,堆積而埋的層疊屍體,一塊又一塊沾滿血跡的死去戰(zhàn)士的名牌……無一不在衝擊他的視野和心神。
每一個他搶救而沒有幸存的生命,都似乎是他生生經(jīng)歷,他麻木地替?zhèn)麊T上藥、包紮、截肢、拔箭、挖腐肉……他一度處於崩潰的邊緣。以至於在一次被敵軍偷襲後方,一隻箭矢朝他而來的時候,他躲也不躲,竟有了輕生之意。
是殷曜月救了他,他看著他一身鎧甲,身姿筆挺地坐在戰(zhàn)馬上,臉上、身上血跡斑駁,有他自己,有別人的,他頭髮隨風(fēng)飄揚(yáng),眼神冷漠嗜殺,絕世芳華的翩翩佳公子,此時此刻如同地獄走來的嗜血魔君。
“爲(wèi)何要打仗?爲(wèi)何要流血?爲(wèi)何要?dú)⒛屈N多的人?爲(wèi)何……每一個死去的人,身後牽繫的是一個家庭許許多多的人……一人流的血是無數(shù)人流的淚……父親、母親、妻兒、姊妹……罪孽深重,你罪孽深重~!”他指著殷曜月,滿心的憤怒,滿目的蒼涼。
“我是個將軍,身在這戰(zhàn)場,便是要?dú)⑷说模碓谄渲校叶鄽⒁蝗耍隳芏嗷顢?shù)人,什麼罪孽深重,不得善終這些都是我們這些人的事情,你,身爲(wèi)一個大夫,救死扶傷是你的本分,同理,你救一人,便能活數(shù)人,葉蓁,你就這點(diǎn)兒能耐?這就承受不住想要以死逃避了?如此懦夫行徑,若你想再死第二次,我絕不阻攔。”
這是殷曜月與他說得最多的一次話,他怔怔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看著我們的將士將偷襲的敵軍殲滅,他們死了,他們活著,他突然明白了些什麼,有些事是他不能企及不能左右的,他無能爲(wèi)力,正如殷曜月所說,他是個大夫,他要做的是盡到一個大夫的職責(zé),他要用他的技藝盡全力地去救治每一個傷患,他能做的,是減輕他們的痛苦,挽救他們的性命,他救的每一個人都維繫著每一個家庭。
殷曜月想了想,叫知信準(zhǔn)備了馬車,讓葉蓁隨行,在馬車上幫他包紮傷口。
殷曜月到了殷府,去了書房,殷元青也在那裡,殷恆坐在書桌後,一臉陰鬱冷硬,冷冷地看著進(jìn)來的殷曜月向他行了禮。
“父親、大哥。”
“二弟,這次你隨父親北伐,身先士卒,辛苦了。”殷元青假惺惺的寒暄。
“大哥在京中輔佐朝政,所思所慮並不比我們這種出死力氣的人輕鬆。”
殷元青笑了笑,殷恆將桌案上的玉佩朝前推了一把,“這東西你可認(rèn)得?”
殷曜月拿在手中看了看,搖頭,“不認(rèn)得。”
“這是你府裡那個醫(yī)女身上的東西,你可知她的真實(shí)身份?”
聽到殷恆的這一句,殷曜月完全知道了此次的事情,必定是凌霄的身份暴露了,至於是怎麼暴露的,或許與那玉件兒有關(guān),但那玉件兒他卻並沒有在凌霄身上看到過,倒是一件陰差陽錯的事情。
“當(dāng)初我在戰(zhàn)場受了箭傷,是她救了我一命,我見她醫(yī)術(shù)不錯,便將她帶了回來,父親這般問,難道她的身份有什麼問題?敵國的奸細(xì)?”
殷曜月這一回答,便已表明自己並不知道凌霄的身份,那麼不管她是誰,他都是不知情的。
“她可是前樑瑞欣公主,宮裡那個小皇帝的親姐姐。”殷元青接了話去,“我還記得當(dāng)年侯令清洗前樑皇室之時,還是二弟你向父親進(jìn)言那姬貴妃身懷有孕,可留其性命以圖大事,也是你親口告訴侯令,瑞欣公主是死於你的毒藥之下,二弟啊,你最是擅長用毒,怎麼卻在個小丫頭身上失了手?還是說你當(dāng)初便根本沒有弄死她,是覺得一個樑弘毅還不夠,得多加一個公主不成?”
殷元青此話意思再明顯不過,說殷曜月當(dāng)初不但隱瞞侯令,連同父親也隱瞞,偷偷留下公主一命,如今在這政權(quán)交替的關(guān)鍵時刻又將其放在身邊,是想著他日利用她公主的身份圖謀什麼。
“大哥真是多慮了,我確實(shí)不知她的身份,再說當(dāng)初,我也確實(shí)是給她餵了毒藥,但這世上擅長醫(yī)道的高人並不在少數(shù),或許她運(yùn)氣好被哪個高人所救也不是不可能,實(shí)在沒有大哥你想得那麼複雜。”
“我還聽說,你對這個醫(yī)女格外的好,不管她鬧出什麼動靜兒來,你都會爲(wèi)她收拾,曾還爲(wèi)了尋她不惜調(diào)了一營的兵力……”
“混帳東西~!”殷元青話還沒說完,殷恆便已惱怒不已。
殷曜月立即跪了下來,“父親請息怒,她救過我的命,又對我極好,她有危難我豈能坐視不理,孩兒從一出生便不得母親喜愛,又幼年喪母,從小混跡于軍營,父親忙於朝政無暇顧及於我,我不知父愛母愛是何物,突然出現(xiàn)一個女人全心全意待我,讓我感受到溫暖和愛,我非草木,又怎能不動心?”殷曜月軟了語氣,一字一句一腔一調(diào)將自己最軟弱最苦痛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
殷恆微微蹙眉,想起了殷曜月的母親,雖然最初的目的是姜氏的錢財,但那姜氏卻也真真是個美麗又內(nèi)秀的女子,那時他也確實(shí)是動了真心的,若非她性格太硬,也不會到了那般田地,殷曜月雖然從小不在他身邊長大,與他生疏淡薄,但終究是他的兒子,若非他的出生不及元青,論相貌、資質(zhì)才華都比元青高出許多。
“罷了,想來你也是不知情的,那個女人潛伏在你的身邊,定是有什麼籌謀的,現(xiàn)下知道她身份的就我們幾人而已,殺之免留禍患。”
“父親……”殷元青有些不甘。
殷曜月也是沒有想到,殷恆竟然這般容易就放過了他,心裡冷冷地笑了笑,看來他對他還是有一點(diǎn)點(diǎn)父子情意的。
“請父親饒她一命,孩兒喜歡她,不想她死。”殷曜月朝殷恆深深一拜。
他此話一出,殷元青當(dāng)場就愣住了,繼而心中一陣幸災(zāi)樂禍的狂喜。
“混帳~!”殷恆的怒氣再次被殷曜月點(diǎn)燃,但殷恆此人向來隱忍,縱然怒極了,說話卻依然平緩,只是語氣不善,“殷曜月,你可知你現(xiàn)在在說什麼?你要留她性命~!?你要做什麼?你意欲何爲(wèi)?爲(wèi)了一個女人,欺瞞我,忤逆我,你這是要斬斷你我父子之間的情意,斬斷我對你的信任啊?”他自然知道這件事情是殷元青有意拿來打壓殷曜月,一來他看在父子情分上,再來想著不日便要謀事,此時還要用得著他,且他日殷元青還需要用他來制衡,剛纔便是給了他臺階下,想將此事就此揭過,卻沒想到他竟然不識好歹,還要揪著不放。
殷曜月依然匍匐在地,沒有起身,“孩兒所求不多,只一個女人罷了,只要父親願意放過她,孩兒願交出兵權(quán),全心全意效忠父親與大哥,他日事成自請前往西陲之地。”
室內(nèi)一片寂靜,殷元青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會爲(wèi)了一個女人,放棄一切權(quán)勢、地位,衆(zhòng)兄弟之中,唯有殷曜月有能力與他相爭,如今他竟然自毀前程,讓他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完勝了?
殷恆起身走到殷曜月的身邊,閉目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雖然他一直忌憚他、冷漠他,但看到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的心裡竟然更多的是失望和怒其不爭,他殷恆的兒子,不該如此。
“我給你考慮的時間,若你後悔了,隨時可以離開。”殷恆說罷轉(zhuǎn)身離開,殷元青看了殷曜月一眼,也跟隨殷恆走了。
殷曜月緩緩直起身子,幾不可聞的輕嘆一聲。他一直跪著,跪了整整一晚上,本就身心俱疲,身上有傷,又在冰冷的地上跪了一宿,受了一晚的凍,到第二天早上殷恆來的時候再也不支地昏倒過去,暈過去前嘴裡還嘀咕了一句,“不悔。”
殷恆命人叫來守在門口的知信,將殷曜月帶了回去,葉蓁給他重新包紮了傷口,又開了副退燒的藥給他服下,他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