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菊就怕說起這個,到底還是提到了,愁著一張臉,嘴角還得帶著笑,道:“那丫頭走了。”
“誰讓她走的?”馮氏‘啪’的拍了桌子,面皮通紅,厲聲喝問攖。
把范家老太太與幾房姑娘并馮家這邊的姑太太、姑奶奶,還有幾個小輩都嚇了一跳,桂菊卻知道,前天三爺當著一眾下人的面給大太太沒臉,又有四爺也被三爺踹了一腳的事在先,大太太心頭積了太多的火氣,早就壓不住了,這會兒一個小丫頭也敢給她臉色看,肯定是要火的。
桂菊忙道:“太太消消氣,消消氣。”
馮氏腦袋里都沖著火氣,但見兩邊的人都面露尷尬或幸災樂禍,硬生生把抬高的屁股又挨在椅子上,瞥了眼范家的人,心里想著:‘早我去毛遂自薦過家里的侄女,老太太說什么?說三兒心性不定,風流太過,還要再歸攏歸攏,別再害了人家閨女過來受委屈,定親的事便一直沒個準信,不想?yún)s是不吭不響的要定下本家的姑娘,可想就是防著我呢償。
如今龔炎則那個災星接連幾次對付我,怕是也鐘意這門親事,要給妻子清路,好叫我這個操持了龔家?guī)资陜?nèi)務的人乖乖交出管家鑰匙,哼,想的倒好,不問問我同意不同意。’
馮氏抽了帕子出來,深吸一口氣,憋的眼睛紅了,便訴苦道:“這個家外頭有我們老爺、二叔在朝為官撐著體面,有三兒在外頭鉆營經(jīng)濟,支撐家用,我一個內(nèi)宅婦人,唯有兢兢業(yè)業(yè)的侍候好老太太,照看好各房各處的吃喝拉撒睡,叫出門在外的爺們走多遠、多久都放心,有我在,誰也委屈不著。”這一說倒真是委屈上了,這些年婆婆刁鉆,男人不省心,一想起來就要抹淚。
人老成精,范老太太瞥了眼馮氏,沒應聲,等著馮氏的下文。
對面坐的馮氏娘家人緊著勸她,“可別哭了,老太太走后這些日子,你人前人后哭了多少回,掉了多少淚,再哭眼睛都要壞了,唉,我們也心疼你,可女人就是如此,何況你是龔家的嫡長媳,老太太又信得過你,把家交給你管著,老太太走的也安心不是。”
范老太太明白了,暗自冷笑,原是在這等著呢,多少次自家堂妹來信,無不強調(diào)太師府是親孫子龔三兒的,如今堂妹百天還沒過,馮氏就要爭家當了這是?好厚的臉皮!
范老太太低頭瞅了眼嫡親孫女錦娘,這孩子心性單純,任性嬌縱,在家時也學著管家看賬本,卻總鬧的雞飛狗跳,實在不適合嫁給世故復雜的世家來,所以在最后一次通信時,老姐倆商議定下二房的六娘。
四娘旁邊空著的位置本是六娘的,卻沒來,那孩子路上染了風寒,調(diào)養(yǎng)不及時,這些日子咳嗽的厲害,偏那孩子堅強,一聲都不吭,一點麻煩都不給車隊添,到了瀝鎮(zhèn)才說。進府后分住處時明明分了暖閣,錦娘任性,非要換,六娘沒一點猶豫就換了,如今住在后罩房里。
六娘性子外柔內(nèi)剛,又是從容大度、心界開闊的,與霸道剛厲的龔三兒正是互給互補,再合適不過的一對了,卻沒想到錦娘會對龔三兒動心。
范老太太想了一遭,并不想與馮氏現(xiàn)如今就對上,兩家親事沒定,先掐個烏眼青不合適,若真定下來,馮氏再折騰也沒用,什么大老爺二老爺有朝廷體面,外頭人不知道,她卻是知道實情的,太師府唯有龔炎則才是實權人物。
馮氏見范老太太不接話,暗暗咬牙,用帕子掩了臉悶聲道:“則哥兒打小沒娘,我是看著他長大,把他當兒子的,這世上哪有當娘的不盼著兒子好呢?前兒給他安排兩個侍候的小廝,他若覺著不好便來告訴我就是了,即便府里為了老太太的事再分配不出人手,也要撥兩個可心的過去。他卻賭氣,派個管事的來,為了這些蔥頭蒜腦的小事嚷嚷的滿天下知道,當時真氣的我,恨不得把人叫來打兩巴掌,可到底大了,在外頭也有些臉面,哪容我動手?況且他小時候我都不曾動過一根指頭教訓。”說罷嘆口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痛惜狀。
又道:“后來我才知道,三兒原是為了討好個丫頭,讓兩個六七歲的小廝跪在雪地里,弄的半死不活,如今還在府里養(yǎng)著,我一個做主子的,還親自送了藥過去慰問,生怕有不好的風聲傳出去,如今老太太喪期與平日不同,哪能可著他胡鬧呢?可你看看,就因著我這一番苦心,他倒氣恨上了,連他院子里一個小丫頭都要甩我臉子,這是明晃晃的作踐我呢?我還有什么臉面管這個家,不如叫我隨了老太太去才省心。”
“哎呦,您說遠了,這種事三表哥指不定知不知情呢,仆人傳話也是一張嘴兩層皮,誰知道回說給三表哥時又是怎么說的?我看三表哥挺有氣度的,不是個計較‘蔥頭蒜腦’的人。”靠在范老太太懷里的錦娘聽出馮氏在污蔑龔炎則,頓時不高興了。
馮氏一聽冷笑道:“還是小姑娘,懂的少,那些下人都是主子養(yǎng)的狗,讓叫幾聲叫幾聲,主子不發(fā)話,他敢多嚷嚷?”此話一處,隨在各家主子身邊侍候的丫頭,包括桂菊都是面皮一紅,死死低著頭,心里頭恨上了馮氏。
馮氏自己還不覺得,與桂菊吩咐道:“方才來傳話的丫頭你去給我叫回來,這一回我定要當面問問三兒,是不是可著大伯母的臉打,我拿臉過去!”
桂菊再不喜馮氏,也要維護她的臉面,安撫道:“您是長輩,就饒三爺一回,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馮家一眾親戚也勸,給馮氏臺階下。
馮氏主要想在范老太太面前表明自己嫡長媳的身份以及這些年主持家務從未出過錯的成就,讓范老太太明白,就算將來嫁進來范家的姑娘,這個當家主母的位置也是不可撼動的。
何況……
馮氏掃了眼兩排椅子上坐的姑娘,那四娘木訥,錦娘嬌縱,只看龔三兒喜歡春曉的情形也看出一二,必是不討喜的,再看娘家這邊,外甥女端莊秀雅,侄女小家碧玉,要比較,怎么也是自己這頭更勝一籌。
范老太太覺得再坐下去也沒什么意思了,但這會兒走又掃馮氏的臉面,說出去不好聽,強忍著不看馮氏,端了茶來喝。
錦娘瞅了眼低頭快要打瞌睡的堂姐,也是無趣,本來想著能見見那丑女(春曉),未曾想連丫頭都沒見著,馮氏竟還有臉訴苦,要是她一句話不說就殺過去問個清楚,忽地想到一種情況,莫不是馮氏怕三表哥吧?
“大伯母正該去問問那丫頭,在這里哭訴有什么意思。”
“錦娘!不得放肆,還不給你大伯母道歉!大人的事你懂什么,就敢胡說。”范老太太把茶杯放下,厲聲呵斥了錦娘,又與馮氏道:“這孩子讓我寵壞了,說話太直,她大伯母多擔待。”
馮氏正想著火候夠了,眼淚也收收,再說兩句客套話,這些人也都該散了。不想錦娘冒出這么一句,隨即聽范老太太這樣說,又不好真的計較,自己可是長輩呢,這口氣噎在嗓子眼。
錦娘低著頭,在范老太太執(zhí)意的目光里,跟馮氏道:“大伯母別生氣。”
馮氏見錦娘雖表現(xiàn)乖巧,卻輕輕撇著嘴,且毫無道歉的實質內(nèi)容,再想范老太太也只是說錦娘說話太直,并不認錯,不禁氣的揪緊了帕子,咬著牙道:“我是長輩不會計較,可錦娘早晚是要嫁人的,在婆家這樣直的性子,怕是得罪了人還不知道,以后可要記住了,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你看劉氏不就是個例子,話說多了,老天都看不過眼,年沒過去就暴斃了。”
“她大伯母!”范老太太坐直了腰,臉色沉了下來。
錦娘猛地抬起頭,“哪個劉氏?三表哥的那個蠢姨娘么?她死了?得病死的?”
“錦娘!”范老太太頭炸了一圈,站起身來,其他人見狀也都紛紛站了起來,勸老太太別與孩子生氣,范老太太狠狠瞪了眼錦娘微白的小臉,道:“老婆子這腰坐不久,這就回去歇了,你們有空也到我那去坐坐。”如此便告辭要走。
馮氏原本不想得罪范家人,這時也有些后悔了,趕著上前勸范老太太留下用飯,老太太道:“這就免了吧,你婆婆不過百天,我吃什么都不香。”說的馮氏臉上一熱,眼瞅著范老太太帶著兩個姑娘走了。
她們一走,馮氏就冷笑著坐下,斜睨了娘家一群窮親戚,下逐客令:“老太太百日沒過,各房吃的都一樣,你們這就回去用飯吧,舍得有人說嘴我不孝。”
即便是娘家人,叫人往外攆臉色也好不到哪去,但幾房人多少都要靠龔三爺發(fā)財,而說到底還是要靠馮氏這門親戚,不敢說多余的話,只軟言細語的勸馮氏消氣,緊著就都告辭走了。
桂菊見馮氏坐在椅子里,手指間摳著桌面,臉色陰毒的下人,她不敢靠前,馮氏卻不放過她,厲聲道:“桂菊,你可真是我的好丫頭,欺上瞞下,叫我在范老太太面前丟臉!”
“太太息怒,不是奴婢欺瞞您,實在是奴才出去的時候人就已經(jīng)走了。”桂菊是萬萬不肯背黑鍋的,忙把責任都推都了外頭的婆子、丫頭身上。
馮氏對付不了龔三兒和范老太太,懲治自己院子的丫頭婆子還不是說來就來,當即叫丫頭婆子進來回話,但聽婆子復述:“那丫頭自己說是個有頭臉的,沒耐性等下去,這才走了,實不關老奴的事啊。”
馮氏心里明凈,一把火全撒在這些下人身上,道:“都是偷奸耍滑的,這些日子看我忙的沒空閑搭理你們,便反了營了,現(xiàn)下不給你們些教訓不知我的手段!”隨即招呼了粗使婆子,將門口回事的小丫頭與回話的這個婆子一并拖到院子里下了板子,其余幾個丫頭婆子罰銀一個月。
這一場鬧劇卻與登云無關,只管在屋子里烤火烹茶,她跺了跺方才凍僵才緩過來一些的腳,想泡一泡才舒服,又想整個外書房就她一個丫頭,新來的幾個小廝也都規(guī)矩,從不來屋里耍鬧。便起身端個盆來,兌了溫水擺在腳邊,再次確認沒人,退了鞋襪把腳放進去,“嗯……”舒服,她臉上露出個滿足的笑。
“打擾了,請問小假姑娘在……”有人推門進來,一眼就見到這樣一幕。
登云聽是男子的聲音嚇的慌了,抬頭就見一抹麻白的衣角從門邊滑出去,十分之快,想來也是個誤闖進來的,驚慌間退了出去。
登云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光著腳,踏著一路的水漬跑到門口,門此時是敞開的,就在她立在門口往外望時,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同時返身回來,與她臉對臉,正相對。
兩人都是一愣,大概都沒想到這么快又見到對方。
緩過神來,兩人的臉都似抹了紅油,少年一面后退一面低著頭道:“我忘了關門。”
登云雖也紅透了雙頰,卻大膽的看了少年一眼,見他面容干凈,眉目十分美好,不禁砰然心跳,嬌聲道:“我來關門。”
說罷少年意外的抬頭看過來一眼,目光清雋,純凈的動人心魄,登云從不知世間還有這樣好看的人,少年似要走,她忙問:“你方才進來找誰?”
少年窘迫的回答:“尋小假姑娘。”
“尋姑娘的?”登云心想,和小假一樣好看的人,不會是姐弟吧?
豈料少年補充道:“是七爺尋小假姑娘過去一趟。”
“你是……?”
“我是七爺跟前侍候的,叫云來。”云來微微舔了舔干巴巴的唇角,腦子里回想方才圍爐而坐的女孩,嬌小的身子,雪一樣的小腳在水里泡的發(fā)紅,而她臉上的笑像灑了一層春光。他看的仔細,甚至連女孩兒右腳踝上有一顆痣都記在了腦海里。
云來滾燙著雙頰道:“我不是家生子,沒爹沒娘,身家統(tǒng)共六百三十二兩六錢銀子,你要是不嫌棄,我去你家提親。”見過女人的腳,是要負責的。
登云愣了下,隨即也扭捏起來,將腳往裙子底下縮了縮,沒吭聲。
云來明白自己冒昧,可見登云并沒有一下子拒絕,心底竟有些雀躍歡喜,道:“你不必趕著回我,我過兩日再來找你,到時再答復不遲。”見登云還是沒吭聲,他卻不敢再說什么,決定兩天后再來問一回就是了,便要轉身離開,離開前快速看了眼登云平凡卻烏黑的眼睛,輕聲問:“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訴你。”說罷登云背過身去,把門關上。
云來覺出她在害羞,嘴角帶了笑,轉身去了,后來打聽個小廝才知道,女孩兒叫登云。
登云,云便來了……,怪不得她害羞。
先不說少年少女情丨事,只說春曉用紗幕包住半張臉,只露出胎記的一面,身上又穿的嚴嚴實實,戴好兜帽,隨著一家吊唁來的鄉(xiāng)紳出了府門去,龔三爺出行必定是浩浩蕩蕩,到街上一打聽就知道他走的哪個方向,結果一路跟過去,竟是出了西城門。
春曉便也跟著出了城門,此時年關將至,城里城外十分熱鬧,人丨流擁擠,充耳是鼎沸的人聲。
她獨個站在人群里,看了看身后的城門,又看了看身前的人潮,心頭沒來由的一慌,原來想到能離開三爺?shù)牡谝桓杏X不是以前的松口氣,反倒是酸澀害怕。
許是因著悲傷占據(jù)兩個情魂位置,所以她總感覺難受,可此時卻也認清了一件事,她是越來越依賴三爺了。
春曉咬了咬唇角,理智告訴她,這樣很危險,但她凝著步子半晌,還是尋了三爺?shù)嫩欅E追去了,并不曾就此逃走。
路人見她紅著眼睛問路,都比較熱心,以為小姑娘是與親人走散了急的正在哭,畢竟過年的時候拐子也多。
“這條路若不去上清觀,再往前走百八十里地都沒什么去處,或是去小渡口,護城河分支過來的,那里臨水有個小村子。”
春曉謝過路人,就奔著上清觀去了,在上山前,見到有幾家茶肆、酒肆,她也走的渴了,進了一家茶肆,放了十兩銀子在柜臺,借人家午休的里間吃了口茶,墊了些點心,待從里間出來,把臉上淚水擦干,疾步出門。
掌柜的抬頭看了眼,又低頭扒拉算盤,嘴里嘀咕著:“丑人多作怪,有寬敞的屋子不坐,非要去里間憋屈著。”
春曉卻是聽不到人家怎么說,總不能讓人見她走一路哭一路,吃個茶也要落淚一番。卻也琢磨,既然專注就能不流淚,倒可試著讓自己很快專注一件事,快到不讓人察覺。
于是她見樹看樹,見路看路,盯著這些東西不放,倒覺得自己猶如行走在畫中,不論是日頭西斜的殘景,還是崎嶇山路的荒涼,越發(fā)感覺自己行跡無痕,嵌入畫中,看樹她是樹,看路她是路,竟似超越凡塵的意境。
雖覺新鮮,上山卻頗為不易,待見山門,她渾身都被汗?jié)裢福滹L一吹,頓時打了個寒顫,但見山門關著,春曉左右看了看,想道:難不成十里堡一伙人鬧的這里如此冷清了?
忽地余光里就見山門旁有那些粗壯的扇狀大樹后有人探了探頭,雖動作極快的縮了回去,但如今春曉專注力驚人,樹葉掉落的軌跡也能撲捉,何況那人探頭后是喘息了兩數(shù)才縮回去的。
春曉心下警惕,耳邊是呼呼的風聲,看似死寂的山門,竟藏了妖魔鬼怪般叵測。
就在這時,禁閉的山門動了動,有人在里頭撥弄門閂,春曉立時緊繃了身子,兩腿繃力,只待一時不妙就跑。
山門打開一條縫,同樣是鬼鬼祟祟的探出一個腦袋來,細看是個頭戴綸巾的小道士,他一眼就看到春曉,驚了一下,隨即壓低聲音問,“你做什么?”
因‘胡思亂想’,春曉還沒說話先落了兩滴淚,舉手抹了,就見小道士精神一凜,縮著膀子道:“你是來尋人的吧?”
春曉下意識的點頭,她是來尋龔三爺?shù)摹?
小道士驀地縮了回去,‘哐當’關上了大門。
春曉眨了眨眼睛,心道:怎么回事?
不一時大門又從里頭打開,這回縫隙大了很多,竟露出個婆子來,那婆子招手讓她過去,道:“快來吧,人快不行了,娘子緊著見最后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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