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戈卡奧滿足之后,便從他們睡覺的草席上站起來,高高地立在她身邊。 在火盆的紅潤光線照耀下,他的皮膚沉黑有如青銅,舊時傷疤的線條在他寬闊的胸膛上若隱若現。他的墨黑長發松散開來,如瀑布般垂過肩膀,沿著背部直下腰際。卡奧的嘴巴隱藏于長長的胡須之下,這時有些不悅地抿起雙唇。“騎著世界的駿馬不需要鐵椅子。”
丹妮用手肘撐起身子,抬頭望著他。他是如此雄偉高大,她尤其鐘愛他的頭發。他從未剪過;因為他從未戰敗。“預言所載,駿馬將行至世界盡頭。”她說。
“世界的盡頭是黑色咸海,”卓戈立刻答道。他把布在溫水盆里浸濕,揩掉皮膚上的汗水和油。“沒有馬可以穿越毒水。”
“自由貿易城邦有幾千艘船,”丹妮一如既往地告訴他,“它們就像生了幾百只腳的木馬,能夠乘風展翼,橫越海洋。”
卓戈卡奧不想聽。“我們不要再談木馬和鐵椅子。”他丟下濕布,開始穿衣服。“女人妻子,今天我將到草原上打獵。”他一邊穿上彩繪背心,扣上沉重的金銀銅章大腰帶,一邊宣布。
“好的,我的日和星。”丹妮說。卓戈會帶他的血盟衛外出尋找“赫拉卡”,就是草原上的大白獅。假如他們得手歸來,夫君必是興高采烈,或許就會聽她的話。
他不畏兇猛野獸,或是世上任何一人,但海洋卻不同。對多斯拉克人而言,只要馬不能喝的水就是不潔的東西,波濤洶涌的灰綠洋面讓他們有種迷信的憎厭。她很清楚,卓戈在無數方面都比其他馬王勇敢……只有這點他做不到。若她有辦法讓他上船就好了……
等卡奧和他的血盟衛帶著弓箭離開后,丹妮召來女仆。從前她對于她們東摸西碰感到不適,如今身體越發臃腫笨拙,她反而喜歡她們健壯的臂膀和靈巧的雙手。她們為她擦洗干凈,穿上松滑的紗絲服飾。多莉亞一邊幫她梳頭,她一邊差姬琪去把喬拉·莫爾蒙爵士找來。
騎士立刻前來,他穿著馬鬃綁腿,彩繪背心,和多斯拉克人無異。粗黑的體毛覆蓋了他厚實的胸膛和健壯的手臂。“公主殿下,請問您有何吩咐?”
“你得和我夫君談談,”丹妮說,“卓戈說騎著世界的駿馬將統治全世界,但無需橫越毒水。他還說等雷戈出生后,要率領卡拉薩往東走,去掠奪玉海沿岸的土地。”
騎士似乎若有所思。“卡奧從未見過七大王國,”他說。“七國對他來說什么都不是。就算他真的想過,大概也以為那只是建在一群小島上的城邦,周圍是風暴不息的海洋,就像羅拉斯或里斯那樣,相較之下,富饒的東方想必更吸引人罷。”
“可他一定得朝西走,”丹妮急了起來。“求求你,請幫助我讓他了解罷。”其實,她和卓戈一樣沒見過七大王國,但聽了哥哥所說的那些故事,她卻覺得自己很熟悉。韋賽里斯承諾過幾千幾百次有朝一日會帶她回家,但他已經死了,所有的諾言自然也都不算數了。
“多斯拉克人行事自有其步調和理由,”騎士回答,“公主,請您耐心等待,不要重蹈你哥哥的覆轍。我們會回家的,我向你保證。”
家?這個字眼令她悲傷。喬拉爵士有熊島可歸,但她的家在哪里?是那幾個故事,那幾個有如禱詞般莊嚴吟誦的名號,還是回憶中逐漸消逝的紅漆大門?……難道維斯·多斯拉克將是她永恒的歸宿?當她看著多希卡林的眾老嫗時,她可是目睹了自己的未來?
喬拉爵士應是察覺到她臉上的哀傷。“卡麗熙,昨晚有大批商隊進城,足足有四百匹馬,他們從潘托斯經諾佛斯和科霍爾而來,由商隊統領拜安·佛提利斯領隊。伊利里歐曾答應與我們通信聯絡,說不定捎了信來,您要不要到城西市集去逛一趟?”
丹妮起身。“好的。”她說,“我很想去。”每當有商隊進城,市集便會熱鬧起來。你永遠也不知道這回商人們又帶來什么奇珍異寶,況且能聽到有人說瓦雷利亞語,總是件很愉快的事情。自由貿易城邦的人都操這種語言。“伊麗,叫人幫我備轎。”
“我去通知您的卡斯部眾。”喬拉說著也退下。
如果卓戈卡奧在她身邊,丹妮就會騎小銀馬外出。多斯拉克女性即使懷孕也依舊騎馬,只有臨盆前夕才是例外,她自然不想在丈夫眼中自承虛弱。不過,既然卡奧已經外出打獵,她便可舒服地躺在靠墊上,坐轎子讓人抬著穿越維斯·多斯拉克,還有紅絲帷幕為她遮擋驕陽。喬拉爵士策馬騎行在她身邊,同行的還有四名年輕的卡斯部眾與三位女仆。
天氣和煦無云,晴空湛藍。微風吹起,她聞到青草和土地的濃郁芬香。轎子從奪自異邦的神祗雕像下經過,她也隨之脫離目光,進入陰影,接著再返回日光。一路上,丹妮隨著轎子輕輕搖晃,審視著故去的英雄和被遺忘的國王們的臉龐,不知那些曾受人崇敬,如今信徒的城市早已付之一炬的諸神,是否依舊能應許她的祈禱。
假如我不是真龍血脈,她滿心思慕地想,這里就會是我的家。她身為卡麗熙,有一個強壯的男人和一匹迅捷的馬,還有服侍她的女仆、保護她的武士,年老之后,還有多希卡林受人敬重的地位等著她……而且,在她的子宮里,那有朝一日將統御世界的兒子正日漸成長,對任何女人來說,都應該心滿意足……然而對真龍來說,這樣卻是不夠的。韋賽里斯既死,丹妮莉絲便是獨一無二的真龍傳人,她是國王與征服者的后裔,她體內的孩子也將繼承這樣的命運。她不敢忘卻。
城西市集占地廣大,呈正方形,四周由泥磚小屋、牲畜圈欄,以及石灰粉涂砌的酒廳所環繞。地面突起小丘,宛如無數碩大無朋、潛伏地底的怪獸,脊梁破地而出,張開的黑色大口,直通地下陰涼寬闊的儲藏室。方形正中則是一座由攤販和崎嶇過道構成的迷宮,上方用長草織成的天篷遮蓋。
他們抵達之時,上百個商人正忙著卸貨擺攤,然而與潘托斯和其他自由貿易城邦的市集廣場相比,這里依舊顯得寧靜而冷清。喬拉爵士向她解釋,商隊從東西兩方來到此處,主要目的不在于和多斯拉克人做買賣,而是與其他商人交易。游牧民族讓他們自由來去,只要他們遵守圣城中不得動武的戒條,不褻瀆圣母山與世界的子宮湖,并按傳統贈與多希卡林老嫗鹽、銀子和種子等禮品即可。其實多斯拉克人并不了解買賣這種行為。
丹妮也很喜歡城東市集,那里的事物、聲音和氣味都充滿異國情調。她時常整個早上泡在那里,吃吃樹卵、蝗蟲餡餅和綠面條,聽聽吟咒師高亢的嚎叫,張大嘴巴看著來自鳩格斯奈,關在銀籠子里的獅首蝎尾獸、巨大無比的灰象、以及黑白斑馬。她也喜歡觀看形形色色的人群:膚色黝黑、表情凝重的亞夏人;高大白皙的魁爾斯人;頭戴猴尾帽、眼睛炯炯有神的夷地人;以及來自巴亞撒布哈德、沙米利安納和卡亞卡亞納亞等地,乳頭串上鐵環、兩頰鑲著紅玉的處女戰士;甚至是面色陰郁、令人害怕的陰影之民,他們的手、腳和胸膛上都是刺青,臉則用面具遮住。對丹妮而言,城東市集是個充滿驚奇和魔法的地方。
但城西市集,卻有家的味道。
伊麗和姬琪扶她步下轎子,她借機嗅了一下,立刻辨出大蒜和胡椒的辛辣味道,令她回憶起從前在泰洛西和密爾巷弄里的日子,不禁開心地笑了出來。在這些味道之外,她又聞到里斯甜膩得令人頭暈目眩的香水味。她看見奴隸背著繁重的密爾蕾絲和十數種顏色的高級羊毛。商隊守衛戴著赤銅盔,身披加襯里的黃棉及膝長袍,逡巡于過道之間,空空的劍鞘懸蕩在皮腰帶上。一個盔甲師父站在攤販后面,展示著用金銀雕飾的精鋼胸甲,以及打造成珍禽異獸形狀的頭盔。在他的攤販隔壁,有個年輕美婦正在販售蘭尼斯港的金飾,包括戒指、胸針、手鐲和精工雕琢、可做成腰帶的獎章。她身旁站了一個高大魁梧的太監,不發一語、全身無毛,汗水滲透了他的天鵝絨衣服,他對每個靠近的人都皺眉怒視。走道對面,一位來自夷地的肥胖布商正和一個潘托斯人爭論某種綠色染料的價錢,他不停搖頭,帽子上的猴尾巴也跟著前后晃動。
“我小時候最喜歡在市集里玩。”丹妮一邊同喬拉爵士穿梭于攤位間的遮蔭過道,一邊對他說,“那里最有活力了,到處都是人,又叫又笑,還有好多新奇事物……雖然我們通常什么也買不起……嗯,除了偶爾買條香腸,或是蜂蜜棒……七大王國里有蜂蜜棒嗎?就泰洛西烤的那種?”
“是蛋糕嗎?公主殿下,我不知道。”騎士一鞠躬,“請容我暫時告退,我要去找商隊統領,看看有沒有給我們的信。”
“太好了,我也幫你找。”
“不必勞動您,”喬拉爵士有些不耐煩地瞄了遠處一眼。“請您盡情享受這市集罷,我辦完事立刻回來。”
這真是奇了,丹妮目送他大步走進人群,心里想著。她想不出有何原因不便讓她同行。或許喬拉爵士見了商隊統領之后想找個女人吧。她知道妓女通常會隨商隊行走各地,也知道男人對房事特別難以啟齒,于是她聳聳肩。“走罷。”她對其他人說。
丹妮繼續在市集里閑逛,她的女仆跟在后面。“啊,你看,”她驚喜地對多莉亞說,“我說的就是這種香腸。”她指指一個攤販,一位佝僂的矮小婦人正在一顆滾燙的火石上烤著肉和洋蔥。“他們加很多的大蒜和辣椒。”驚喜于自己的發現,丹妮堅持其他人也一起嘗嘗。女仆“咯咯”笑著大口吃完,她的卡斯部眾卻滿腹狐疑地嗅了嗅烤肉。“吃起來和我印象中不一樣。”丹妮吃了幾口后評說。
“在潘托斯,我是用豬肉做的,”老婦人說,“可我的豬通通死在多斯拉克海上。所以這是用馬肉做的,卡麗熙,不過醬料完全一樣。”
“噢。”丹妮覺得有些失望,但是魁洛滿喜歡吃,決定再來一根,拉卡洛不甘示弱,結果吃了三根,連連大聲打嗝,看得丹妮“咯咯”直笑。
“自從您的哥哥拉迦特卡奧被卓戈戴上王冠之后,您就沒再笑過。”伊麗說,“卡麗熙,看到您笑,是一件很美的事。”
丹妮怯怯地微笑。能笑真的好棒好美,她覺得自己仿佛又成了小女孩。
他們晃了大半個早上,她看上一件盛夏群島的漂亮羽毛斗篷,隨后接受了對方的饋贈,她也從腰帶上解下一個銀牌獎章回送給商人,多斯拉克人就是這樣交易的。有個養鳥人教一只紅綠相間的鸚鵡說她的名字,丹妮又笑了,但她還是沒收下那只鳥,畢竟帶著一只紅綠鸚鵡在卡拉薩里有什么用呢?她倒是收下十來罐香油,那是屬于她童年記憶的香水;她只需閉上眼睛,深深吸氣,那棟紅門宅院便會在眼前浮現。她見多莉亞以渴望的目光看著魔法師攤位上的豐饒護身符,就收下來送給侍女,心想也該找些別的送給伊麗和姬琪。
轉了個彎,他們來到一名酒商的攤販前,那人正拿著精制的小陶杯請經過的人喝。“香甜的紅酒啰,”他用流利的多斯拉克語喊,“我有里斯、瓦蘭提斯和青亭島產的香甜紅酒、里斯產的白酒、泰洛西產的梨子白蘭地、火酒、胡椒酒和密爾產的淡綠神酒、煙莓棕酒和安達爾酸酒,我通通都有,通通都有啰。”他個頭很小,生得纖瘦而英俊,淡黃頭發梳成里斯流行的款式,燙卷中搽了香水。當丹妮停在他攤位前時,他深深鞠躬,“卡麗熙,您要不要嘗一口?尊貴的夫人,我有多恩產的夏日紅酒,乃是用蜜李、櫻桃和漂亮的黑橡木釀成。您是要一桶、一杯、還是一口?您只需喝上一口,保證會用我的名字為孩子命名。”
丹妮淺淺一笑。“我兒子已經有名字了,不過我還是嘗嘗你的夏日紅吧。”她用自由貿易城邦口音的瓦雷利亞語說。這么久沒用,講起來還真有些古怪。“一口就好,麻煩你了。”
由于她的衣著、抹油的頭發和曬黑的皮膚,那商人原本一定把她當成多斯拉克人了,所以當她開口說話時,他吃驚地張大了嘴。“尊貴的夫人,您是……泰洛西人嗎?是么?”
“我說話或許有泰洛西口音,穿的或許是多斯拉克服飾,但我卻是日落國度的維斯特洛人。”丹妮告訴他。
多莉亞走到她身邊。“你有幸與馬上民族的卡麗熙、七大王國的公主,坦格利安家族的‘風暴降生’丹妮莉絲說話。”
酒商連忙跪下。“公主殿下。”他低頭道。
“起來吧,”丹妮命令他,“我還想嘗嘗你的夏日紅呢。”
商人一躍起身,“您是說剛才那個?那是多恩的豬飼料,配不上公主您的。我有一種青亭島產的干紅,喝起來既甘甜又爽口。請讓我榮幸地送您一桶罷。”
卓戈卡奧在幾次做客自由貿易城邦的過程中,養成了對好酒的喜愛,丹妮知道如此名貴的陳釀定會討他歡心。“您太客氣了,先生。”她甜甜地輕聲說。
“這是我的榮幸。”商人在攤位后面翻找半天,拿出一個小木桶。桶子的木頭上烙了葡萄串的圖案。“這是雷德溫家族的標志,”他指著說,“青亭島的特產,世上沒有比這更好的東西。”
“而卓戈卡奧將與我共飲此酒。阿戈,麻煩你把這個拿回我的轎子。”多斯拉克武士搬起酒桶時,酒商的眼睛整個亮了起來。
她沒察覺喬拉爵士已經返回,直到她聽見騎士喝道:“慢著!”他的聲音怪異而粗魯。“阿戈,把那桶酒放下。”
阿戈看看丹妮,她有些猶豫地點點頭。“喬拉爵士,有什么不對?”
“我口正渴,老板,把酒打開。”
酒販皺起眉頭。“爵士,酒是要送給卡麗熙,不是給你這種人喝的。”
喬拉爵士走近攤位。“你如果不打開,我就用你的頭敲開。”礙于圣城戒律,他并未攜帶武器,僅有雙手——然而他那雙手強壯結實、肌肉虬張,關節上長滿黑毛,散發出危險的氣息。酒商遲疑了一會兒,終于拿起錘子,敲開封蓋。
“倒酒。”喬拉爵士下令。丹妮卡斯部眾的四名年輕武士在他身后一字排開,睜大黑色的杏仁眼,皺起眉頭看著他。
“這么好的酒,假如不讓它先透透氣就喝,簡直是滔天大罪啊。”酒商的錘子沒有放下。
喬戈伸手要取盤在腰間的鞭子,但丹妮輕觸他的手臂,表示制止。“照喬拉爵士說的做。”她說。附近的人紛紛駐足觀看。
那人飛快地看了她一眼,神情充滿怨怒。“謹遵公主殿下吩咐。”他放下錘子,挪動酒桶,小心翼翼地倒了兩小杯,一滴也沒灑出。
喬拉爵士舉起一杯,皺著眉聞了聞。
“很香吧?”酒商笑瞇瞇地說,“爵士先生,您可聞出了葡萄的香氣?青亭島的特產喲。大人,就請您先嘗嘗,然后再告訴我這是不是您喝過的最甘甜最濃郁的酒。”
喬拉爵士把酒遞給他。“你先喝。”
“我?”那人笑笑,“大人,我不夠格喝這么好的酒,更何況哪有酒販子喝自己的酒呢?”他的笑容雖然和藹可親,但她卻看到他額間布滿汗珠。
“叫你喝你就喝。”丹妮口氣冰冷地說,“把這杯喝干,不然我就叫他們抓住你,讓喬拉爵士把整桶灌進你喉嚨。”
酒商聳聳肩,伸手去拿杯子……結果卻雙手抓起酒桶,朝她擲來。喬拉爵士連忙用力一撞,把她整個人推開,酒桶滾過他的肩膀,落地裂開。丹妮重心不穩跌了一跤。“哎呀!”她尖叫著想伸手撐地……幸好多莉亞及時抓住她的手臂往后一拉,所以她是雙腳著地,腹部沒有受碰撞。
酒商翻身跳過攤位,從阿戈和拉卡洛中間竄了出去,撞開伸手想拿亞拉克彎刀、卻撲了個空的魁洛,然后沿著過道逃走。丹妮聽到喬戈的鞭子啪啦,只見皮鞭如舌頭般竄出,卷住酒販的腳,這金發男子登時面朝下仆倒在地。
十來個商隊守衛快步趕來,商隊統領拜安·佛提利斯也來了。他是個諾佛斯人,皮膚有如老舊皮革,身材矮小,藍色豎胡直上耳際。他一句話也沒問,似乎就明白發生了什么。“把這人帶走,聽候卡奧發落。”他指著地上的人下令,兩名守衛隨即架起酒販。“公主殿下,請收下他的酒當禮物。”商隊統領繼續說,“算是一點不成敬意的補償,沒想到我們商隊里竟有人干出這種事,真對不住。”
多莉亞和姬琪扶著丹妮站起來,毒酒正從裂開的酒桶緩緩流到泥地上。“你怎么知道?”她顫抖著問喬拉爵士。“你怎么知道?”
“卡麗熙,本來我也不知,是看他不肯喝酒方才確定。先前我讀了伊利里歐總督的信,就害怕會有這種事發生。”他深色的眼睛環視著市集里圍觀的陌生人群。“走吧,不適合在這里談。”
他們抬她回去時,丹妮幾乎要哭出來。嘴里這種味道她早已嘗過:恐懼。她長年生活在對韋賽里斯的恐懼當中,害怕喚醒睡龍之怒,現在的情形卻更糟。如今她不只為自己害怕,還要擔心肚子里的胎兒。他想必是察覺了她的恐懼,因此在她體內不安地胎動著。丹妮輕撫隆起的肚子,希望她可以伸手觸碰他、摟抱他、撫慰他。“小寶貝,你是真龍傳人呢。”轎子簾幕緊掩,微微搖晃,她也隨之晃動,“真龍傳人喲,龍是不會害怕的。”
回到她在維斯·多斯拉克的空心圓丘后,丹妮吩咐人們全部退下——除了喬拉爵士。“告訴我,”她在靠墊上緩緩躺下,同時命令道,“是‘篡奪者’下的令嗎?”
“是的,”騎士取出一張卷起的羊皮紙。“這是伊利里歐總督寫給韋賽里斯的信。信中說,勞勃·拜拉席恩已經下令,只要有人能殺了你或你哥哥,即可受領封地成為貴族。”
“我哥哥?”她的啜泣中有一半是笑。“他還不知道,是不是?這么說來篡奪者欠卓戈一個領主封號。”這次是她的笑聲夾雜著啜泣,她保護性地緊抱住自己。“你說還有我,是嗎?只有我嗎?”
“你和你的孩子。”喬拉爵士臉色凝重地說。
“不行,他絕不能傷害我兒子。”她暗自決定,自己絕不會哭,也不會恐懼發抖。篡奪者喚醒了睡龍之怒,她對自己說……然后她把視線轉移到躺在深色天鵝絨上的龍蛋。搖曳的燈光描繪出它們石面的鱗甲,將周遭空氣的微塵染成鮮紅和金黃,宛如國王身邊的廷臣。
接下來緊緊攫住她念頭的,是因恐懼而生的瘋狂,還是某種潛藏于血脈之中的怪異智慧?丹妮說不準。她只聽見自己的聲音道:“喬拉爵士,點起火盆。”
“卡麗熙?”騎士眼神怪異地看著她。“天這么熱,您確定嗎?”
她這輩子從未如此確定。“是的。我……我受了點風寒,把火盆點上。”
他鞠了個躬。“如您所愿。”
煤炭燒起來后,丹妮將喬拉爵士遣走。她必須在無人注視的情況下才敢完成。真是瘋狂之舉,她一邊對自己說,一邊將那顆黑紅交雜的蛋從天鵝絨上拿起來。蛋只會燃燒崩裂,那將是多么美麗的景象,喬拉爵士若知道我毀了龍蛋。一定會說我是個傻子。可是,可是……
她兩手捧著龍蛋,走到火邊,往下一放,把它與燃燒的煤炭放在一起。黑色的龍鱗仿佛在啜飲高熱,熠熠發光,細小的紅火舌舔著石頭表面。丹妮將另外兩顆蛋也放進火里,靠在黑的那顆旁邊,然后她從火盆邊退開,顫抖得喘不過氣來。
她在旁觀看,直到炭火只余灰燼,游移的火星自排煙口飄騰而出,熱氣在龍蛋周圍波蕩閃亮,最后歸于平靜。
你大哥雷加是最后的真龍傳人,喬拉爵士曾對她這么說。丹妮哀傷地望著龍蛋,她究竟在期待什么?千萬年前它們有生命,如今不過是漂亮石頭罷了。它們不可能變成龍。真正的龍能騰空飛翔,噴吐烈焰,是活生生的血肉,而非死板板的頑石。
卓戈卡奧歸來時,火盆已然冷卻。科霍羅領著一匹馱馬走在他后面,馬背上掛著一頭巨大的白獅。頭頂的蒼穹,星星就要出來了。卡奧笑著翻身下馬,向她展示赫拉卡的爪子刮破綁腿所留下的傷痕。“我將用它的皮為你做一件斗篷,我生命中的月亮。”他對天發誓。
丹妮把在市集發生的事告訴他之后,所有的笑容都停住了,卓戈卡奧變得非常安靜。
“這個下毒的人是第一個,”喬拉·莫爾蒙爵士警告他,“但絕不會是最后一個。為了貴族封號,很多人會鋌而走險。”
卓戈沉默了一陣子,最后他說:“這個賣毒藥的人,想從我生命中的月亮身邊逃走,那就讓他跟在她后面跑,讓他跑。喬戈,安達爾人喬拉,我對你們兩人說,從我的馬群里挑選任何一匹——除了我自己的紅馬和我送給我生命的月亮做為新娘禮的銀馬——它就是你們的了。我送給你們這件禮物,是為了感謝你們的功績。”
“至于卓戈之子雷戈,騎著世界的駿馬,我也要送他一件禮物。我要送他那張他母親的父親曾經坐過的鐵椅子,我要送他七大王國。我,卓戈,卡奧,要做這件事。”他的音量漸高,舉起拳頭對天呼喊,“我要帶著我的卡拉薩向西走到世界盡頭,騎著木馬橫渡黑色咸水,做出古往今來其他卡奧都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我要殺死穿鐵衣服的人,拆了他們的石頭房子,我要強奸他們的女人,抓他們的小孩來做奴隸,把他們無用的神像帶回維斯·多斯拉克,向圣母山行禮。我,拔爾勃之子卓戈在此發誓,在圣母山前發誓,以天上群星為證。”
兩天后,他的卡拉薩離開維斯·多斯拉克,往西南穿越草原。卓戈卡奧騎著紅色駿馬領路在前,丹妮莉絲騎著小銀馬緊跟在他身邊。至于那個酒販,則裸著身子,赤腳跑在后面。他的脖頸和手腕綁著鎖鏈,鎖鏈很長,一直系到丹妮銀馬的轡頭上。她一邊騎,他一邊跟著她跑,赤·裸雙腳,步履踉蹌。他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只要他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