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從中夜開始下。步兒在睡夢中被喚醒,迷迷糊糊的梳洗更換衣飾,幾乎在轎中就睡了過去,直到孫府才勉強清醒過來。
“步兒,我很怕,”孫仁緊緊執著步兒的手,滿目的絕望,“大哥的傷很嚴重,自送回府,他一直昏睡不醒,母親將二哥急召回來,一直在大哥房中議事,我又驚又怕,步兒,只有你能陪我……。”
“尚香別怕,”步兒輕輕拍著比她還小半歲的孫仁,“主公不會有事的。”
“你是傻子嗎?”徐夫人昴首走了進來,滿面的卑夷,“主公傷得這般嚴重,怎會無事?其實此事最終還是怪你,若非你要主公到河邊去。主公如何會被人刺傷?”
從不知自己會如此討厭一個人,步兒眨著眼眸看著她精致的容顏,滿心的厭惡,卻聽她冷冷道:“咱們還未追究你,你竟然自己跑來了?”
不及說話,孫仁已經有些驚恐道:“嫂嫂,大哥被人刺殺,不是因為步兒,是我自己因為害怕,所以才請步兒到府中陪伴。”
“是嗎?”徐夫人冷笑著,眼睛卻盯著步兒,“尚香,你年紀太小,根本不懂這世道人心的險惡,你怎么知道別人接近你,不是心懷鬼胎?”
“心懷鬼胎的是你吧!”步兒放開孫仁,緩緩站起身,目光炯炯的盯著徐夫人,冷淡道:“夫人之前刻意令我受傷,今日又特意到此處想要趕我離開,你心中的鬼胎是什么,夫人想必比我們更加清楚?步兒還是勸夫人快快趕到前殿,等待消息吧!夫人一向擅長的,不就是火中取栗嗎?”
聽她話里話外的意思,仿佛早已洞悉了自己的居心,徐夫人不由大怒,揚手便想打步兒。卻見步兒冷冷笑著,從懷里摸出匕首,翻來覆去的細看,“夫人,請你自重,否則步兒手中的兇器可未長眼睛。”
徐夫人氣得渾身發抖,萬沒有想到她竟敢威脅自己,就連孫仁也看得呆住了,步兒卻淡然道:“夫人難道忘了,步兒自幼便在許昌長大,鎮日里陪伴在左右的,是許褚這樣的武將,從前也曾與丞相一同討伐過袁紹,戰場上血流飄櫓、尸積如山都未令步兒有一絲懼怕,想必殺一兩個人,步兒也不會覺得恐懼。”
“我是主,你是仆,”徐夫人因為氣惱而渾身顫抖,“你竟敢僭越……。”
“夫人還在夢中吧!”步兒手中匕首不收,甚至在身前輕輕揮動,“你何時成了我的主人?你不過是二公子的夫人而已。”
心中所想幾乎就要沖口而出。堪堪的忍住,卻漲得滿面通紅,步兒細細察看著徐夫人面上的神情,“夫人忍得辛苦吧!其實夫人何需忍耐呢?”
徐夫人憤怒的拂袖而去,步兒收了匕首,坐回到孫仁身邊,卻見她用奇怪的眼神注視著自己,“步兒,你今日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這般的咄咄逼人,且嫂嫂的心事你如何知道?”
伸手與她緊緊相握,雖然孫府所發生的事與自己并無關系,但從刺殺開始的那一刻,步兒只覺得深深的愧疚,若自己早一些說出自己的夢境,許一切就不會發生,尚香就不會如此痛苦,徐夫人就不會如此跋扈,其實此刻的堅強是因為愧疚所致吧!
“尚香,若主公去世,能夠繼承江東的人會是誰?”輕聲的問著,面上卻露出厭惡的笑,“主公的孩兒年紀尚幼,丞相對江東虎視眈眈,戰事一觸即發,江東不能,也等不到主公的孩子長大,所以我猜二公子的可能性最大,徐夫人之所以如此囂張。那是因為她也猜到了,尚香,在這樣的時刻,怕是沒有用的,與其因為恐懼而戰戰兢兢,那就奮起反抗吧!因為若咱們只知道害怕,而害怕卻不能改變什么。”
“你是說大哥會……。”
“尚香,我什么都沒說,”步兒憐惜的伸手撫了撫孫仁驚恐的臉,“可是主公傷勢那般嚴重,我也不知道……。”
“小姐,主公醒了,老夫人命你與步兒姑娘一同前去請安。”
躺在榻上的孫策滿頭的白綾,令人看不清他的眉目,聽著他沉重的呼吸,步兒第一次覺得死亡距離自己這般的近,懂事之后,早已明白母親和奶奶并非去了很遠的地方,而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再也不能與她們相見的世界,本能的覺得殘酷,但畢竟那距離自己太遠遙遠,究竟如何的殘酷無法體會。直到此時才覺得那是怎樣的恐懼。
“步兒,”孫策勉強的睜開眼睛,“看到你沒受傷,我便安心了。”
“主公,”適才涌起的滿腔勇氣在一瞬間盡數消盡,步兒小心翼翼的走到榻邊,“主公無礙吧!”
“無礙,”孫策似乎恢復一些神智,他見步兒滿面的驚恐,勉強的掙扎出一絲笑,“適才大喬送了些糖果子進來。都是你喜歡的,你和尚香到一旁吧!我有話要對權弟說。”
坐在案幾旁,與孫仁相對流淚,很快,孫權便被喚進屋中,透過帳簾向外張望,只見孫權跪在榻前,淚流滿面,孫老夫人坐在榻邊,用汗巾輕拭著眼淚。
過了半晌,只聽孫權道:“哥,你好生將養,來日待哥的精神好一些,再傳我說話。”
許久未聽到孫策的回應,步兒幾乎以為他已睡了過去,伸袖拭了眼淚,卻聽孫策艱難道:“來日?權弟,江東已到了危急的時刻,你知道嗎?”
“大哥……。”
“我今日要將江東的符印付于你,今后,江東就交托給你了。”孫策伸手指著放在榻邊的符印,“權弟,若非爹爹去世的時候你年紀太小,否則你才應是江東之主。”
不待孫權推辭,孫策轉首凝視著孫老夫人,“母親,兒子的天年已盡,不能再奉孝母親,今日兒子將印綬盡付權弟,還望母親能夠提點權弟,父親與兒子麾下的舊人,還望母親與權弟要慎重對待,不要怠慢了他們。”
突然覺得孫策話里有話,似乎在威脅孫權不要動他留下的老臣一般,禁不住全神貫注,只聽孫權哭道:“哥,弟弟年紀尚幼。無法秉國,還望哥好好保重,待神醫華佗趕到,哥自然會痊愈……。”
“權弟,你不要謙讓了,我的傷勢我心里清楚,”孫策斷斷續續道:“放眼江東眾人,要論決機于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權弟的確不如我,但若論舉賢任能,各盡其心,能夠保江東無虞,我不如權弟。”
“哥,侄兒……。”
“權弟,”孫策突然大喝一聲,聲震屋宇,“孫紹年幼,如何能擔當大任,為了江東,為了父親的基業,快快收下印綏。”
“哥,”孫權含淚將印綏捧在手上,“弟弟年幼,恐不能服眾……。”
“呵呵,服眾?”孫策疲憊的笑著,“你是主,他們是仆,印綏在你的手上,他們怎敢輕視你?你接了印綏,便是江東之主,我死之后,你要孝順母親,保護妹妹和弟弟,穩守江東的基業。”
“弟弟領命,”孫權五體投地,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在身前,“哥想必有話要與母親及嫂嫂說,弟弟留在屋外隨時侯命。”
看孫權退到屋外,孫老夫人也站起身,“策兒,大喬與小喬已在屋外等候,我讓她們進來。”
正準備隨孫老夫人退到屋外,大小喬已并肩而入,兩人面容悲凄,大喬更是面色慘白如死,孫策伸手指著走到屋中的小喬,“妹妹留步。”
愣怔之下,已明白孫策是在保全小喬的名節,難得他在病中還如此細心,卻聽孫策輕聲道:“我將遠行,可惜公瑾不在身側,許多的事,只能請妹妹轉致公瑾,我將江東托會給權弟,請公瑾務必盡力鋪佐權弟,休負我平日相知之雅。”
“主公放心,”跪在地上的小喬哭得梨花帶雨,與大喬平日的英姿勃相較,更有一種楚楚可憐的風情,“我一定將主公的話盡數轉告周郎,還望主公保重身體。”
“我有幾句話要單獨對大喬說,”看孫策掙扎著想要坐起身,大喬忙用力將他坐起,他輕輕揮了揮手,“妹妹先出去吧!”
待小喬退了出去,孫策抬首看著內室,“步兒,尚香,你們出來吧!”
不知他要說什么,步兒與孫仁并肩行出,站在榻前,孫策凝視她們半晌,這才轉首看向大喬,柔聲道:“大喬,你與我成親不過年余,平日我又忙于軍事,與你相守的日子并不多,你在府中既要照顧母親,又要照顧妹妹,真的難為你了。”
“夫君,大喬既然嫁給夫君,便理應侍候婆婆,照顧弟妹,”大喬輕輕拭去面上的眼淚,“大喬與夫君雖只有年余恩愛,但對于大喬而言,夫君是這世間最愛大喬之人。”
這本是夫妻之間的體已話兒,但孫策當著自己與孫仁的面道出,似乎別有所指,步兒不由有些不安,正尋思間,卻聽孫策輕聲道:“步兒,我有話要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