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石階向上,風從遠處帶來積雪融化的味道,漠然的轉過身,曹丕注視著雪線在春陽之下緩緩后退,他記不清已經多少年了,銅雀臺仿佛亙古以來便在此處,唯一的改變是錦繡殿被移到了遙遠的江東……。
跟隨在曹丕身后的司馬懿與他一同頓住腳步,伸袖拭了拭額上的汗,雖然春風仍然寒冷,但走得久了,仍然覺得渾身燥熱,就連曹丕茫然的面孔也浮出一絲紅暈。
“世子累了吧”司馬懿含笑注視著生機昂然的許昌,“魏王這些時日住在銅雀臺上,大臣們身子可練得強健了許多?!?
微微的笑著,并不回話,司馬懿知他近來心情郁結,心念轉動,“自劉備取下西川,魏王便心事重重,世子覺得孫權此時心情如何?”
“他?”曹丕揚起眉,就連笑容都有些扭曲,“我想春風得意吧”
春風得意?劉備取下西川,對劉權也是威脅,雖然那張借條之上言明在取下西川后,劉備便得歸還荊州,但從他派關羽駐守荊州來看,江東想要取回荊州并非易事。
走到曹操居住的寢殿外,程昱與張遼正站在殿外交談,兩人下意識的站定腳步,曹丕站在欄桿后,突然揚眉淡笑,“我想步兒一定很頭痛吧她的父親是江東的大都督,而江東的眾臣,無時無刻不在想取回荊州,以步兒對魯肅的敬愛,想必她也在殫精竭慮的想如何取回江東吧”
無論何時,他總是繞不開那位已經成為孫夫人數年的女子,直到此時,司馬懿每次想到她,總是覺得自己還在銅雀臺上,注視著她的背影,那女子也許是自己一生中見過最美的人,即使時日過去這般久,想到她總是覺得心里一陣溫暖。
“我想若果真孫夫人想要取回荊州,能夠幫她的,只有諸葛亮,”司馬懿毫無顧忌的說著,他知道此事在曹丕心中如同一個爛瘡,唯一能夠醫治好的方法便是將已經腐爛之處用刀剜去,“世子,其實我覺得孫夫人知道將諸葛亮牢牢抓在掌心,她便是存了要取回荊州之意。”
冷眼注視著曹丕面上浮出暴怒的紅暈,司馬懿不由有些瑟縮,卻又勇敢的挺起胸膛,“她自幼便知道利用別人來達成自己的目的,初時她只知道哭,因為哭是她最有利的武器,是魏王一點一點的教會她如何利用別人,現在想來,她可是魏王最為得意的弟子。”
原來如此,難怪孫夫人知道如何利用諸葛亮,只不過雖有魏王的傳授,若她沒有足夠的智慧,又如何能夠將諸葛亮握于掌心呢?
站在案幾旁,靜靜聽曹操發怒,這是劉備得了西川之后他時常出現的神情,他也在心痛吧注視著劉備一步一步的壯大,他想必無比的心痛吧
“魏王,”程昱顯得小心翼翼,“孫權命人送來魏王大壽的賀禮,孫夫人的賀禮也一同到了。”
“賀禮?”曹操冷冷的聲音令所有的人都不寒而栗,司馬懿轉首看了看曹丕,就連他都覺得懼怕,“孫權此時向我示好,是為了什么?曹丕,你說。”
“回魏王,”曹丕有些惶恐,“臣兒猜孫權是想與魏王結盟,共拒劉備?!?
聽完曹丕的回應,曹操不置可否,轉首看了看司馬懿,“仲達,你覺得呢?”
“回魏王,臣與世子的看法相同,”司馬懿躬身回道:“當初諸葛亮在出山之前,曾經對劉備說過,先圖西川,后定天下,此刻劉備西川在手,又據有荊州,他總有一日會忍不住大舉興兵,在劉備取西川之前,孫權接回了孫仁,仇怨早已結下,想必江東……。”
“嗯,”聽曹操突然開口,司馬懿立時頓住,后退至曹丕身后,“把步兒送的賀禮呈上來,這些年來,她每年都送我一件衣袍,今年會有例外嗎?”
小小的木匣,完全放不下衣袍,曹操滿面的驚訝,“是什么?”
程昱拉開木匣蓋,卻見匣內放著一幅白絹,想必是一軸畫,曹操示意曹丕展開,曹丕有些粗魯的伸手將白絹展開,卻見曹操面上突然浮出一絲詫異,曹丕垂下首,卻見絹上的步兒手中抱著兩個小小的孩兒……。
“原來步兒也當母親了,”曹操聲音里有罕見的悲傷,“在我心里,她始終是個孩子,沒想到,她也是母親了?!?
夜深人靜,曹丕稟燭站在已經裝裱好的畫像前,那兩個孩子與步兒幼時有三分相似,眼前似乎又能閃現出步兒幼時的影像,她梳著小小的發髻,發上插著**的金釵,沒想到眨眼之間,她的女兒也如她到許昌那般大了。
“世子,”司馬懿在黑暗中站了許久,緩緩走到曹丕身后,“世子無需傷心……。”
“仲達,”曹丕的聲音輕若夢囈,“我不是傷心,我在想步兒幼時的種種,我突然覺得,若沖弟不死那該有多好,她應該還在許昌,快樂而愉悅,你看看她,即使身為人母,眼中也有一絲壓抑不住的悲傷,仲達,你知道她為什么傷心嗎?你知道嗎?”
靜聽江水拍打著江岸,步兒默默的回想著赤壁之戰那一年發生的種種,太多太多的事仿佛一齊涌上心頭,隱約聽見嬰兒的哭聲,步兒緩緩起身走到搖籃旁,兩個孩子睡得很熟,有些奇怪的注視著她們,步兒覺得自己正注視著年幼的自己。
“步兒,”從酣睡中清醒的孫權走到步兒身后,輕輕將她攬在懷里,柔聲道:“放心吧她們睡得很熟?!?
回身對他微微一笑,輕輕掙脫,走到案幾旁將準備好的點心捧出,注視他大口吞下點心,屈指算來,成親原來已經五年,時日如飛,正想得出神,聽孫權輕聲道:“步兒,你累了一日,早些歇息吧明日將孩子們送到母親那兒,她會照顧她們的?!?
疲憊的躺了下來,剛剛要閉上眼睛,便聽孫權輕聲道:“步兒,子敬的病勢越來越沉重,我想立呂蒙為副都督,分擔子敬的公務……?!?
垂下眼眸,若讓孫老夫人知曉此事,定然會發怒,其實自己并不希望爹爹擔任大都督,他為了收復荊州真真的連命都押上了,讓呂蒙擔任副都督當然好,最好的便是爹爹不再關心荊州。
“步兒,你覺得這樣安排如何?”孫權柔聲道:“呂蒙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幫手。”
輕輕靠在他懷里,孫權安慰的輕輕撫了撫步兒單薄的肩,連日的疲憊令他重又陷入酣睡,步兒瞪大眼睛盯著帳頂,周瑜離世已經三年,劉備半年之前也拿下了西川,但他遲遲不提歸還荊州,爹爹因為之前執意要借荊州給劉備,現在定然覺得討還荊州是他的義務,無論如何,自己都要幫他,之前諸葛亮曾經寫信給自己,說只要自己開口,無論什么他都會幫自己,那么自己要不要寫封信給諸葛亮?
也許不要,自從劉備取下西川之后,諸葛亮寫來的書信字里行間不難發現劉備對他的信任正在衰減,也許劉備覺得從此他再沒有利用價值了,此時要他幫自己拿下荊州,他即使愿意,想必也要費一番波折。
那么如何取下荊州呢?關羽性烈如火,而且武力過人,要他讓出荊州,并非易事,放眼江東,無人能與關羽匹敵,這也是劉備將關羽放到荊州的原因吧既然取下荊州這般困難,那么也許從荊州外圍入手要更容易一些。
為孫權穿上外袍,步兒送他走出房門,剛剛轉身,便聽見兩個孩子的哭聲,飛步趕到內堂,侍女們已經將孩子抱出搖籃,正為她們清洗身子,手足無措的站在一旁,直到侍女將孩子們放回搖籃之中,步兒才省過神來。
吩咐侍女抱著搖籃到孫老夫人的寢殿請安,剛剛走進寢殿,便看見孫仁坐在堂下,正與孫老夫人談笑,一見步兒進門,忙站起身迎上前來,“嫂嫂,正說到你,二哥說你近日因為照顧孩子疲憊不堪,請母親幫忙照顧數日,正巧你便來了,讓我看看孩子們?!?
看孫仁欣喜若狂的抱著魯育與孫老夫人閑談,步兒不由有些感慨,從未想過英姿颯爽的孫仁竟然有這般柔和的一面,孫權設計將她騙回江東已經半年,她似乎早已忘記了世上還有劉備此人。
“嫂嫂,你看她在笑,”孫仁微笑著想將魯育交到步兒手中,沒想到步兒手足無措,差一點兒將魯育跌落在地,孫仁手忙腳亂的將魯育抱在懷里,“嫂嫂,你怎么了?”
“她不會抱孩子,”即使已經過了那么多年,孫老夫人對步兒仍然心存厭惡,“也不知道是怎么做母親的?連自己的孩子都害怕?!?
無奈的笑著,看孫老夫人抱起魯班,“好了,仲謀昨日說你今日要去探望子敬,既然如此,你就早去早回吧”
微笑著告辭,就在走出房門前一剎那,孫老夫人突然道:“子敬有病在身,你記得告訴他,不要太掛心朝堂之事,荊州始終是江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