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到達營門時,司馬懿的心幾乎提到喉頭,他覺得自己等候的是一場不會清醒的惡夢,一場能夠令一切都徹底改變的惡夢,他不敢想像當曹丕見到那個女子時會是什么樣的神情,他也不敢想像當那女子帶著某種目的對曹丕說出那些甜言蜜語時,曹丕會作何反應?唯一的感覺是恐懼,一種一切都脫離常軌,而自己無法掌握的恐懼。
冷漠的注視著被曹操星夜召來的許褚大步迎前馬車,冷漠的注視著那輛樸實無華的馬車車門徐徐打開,冷漠的注視著車里的人彎腰走了出來……。
那是怎樣的震驚,甚至超過了第一次在銅雀臺上初見她時的激蕩,司馬懿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覺得為了撥得她的一笑,自己能夠做任何的事,那是一種比恐懼更加深刻的恐懼,他不相信自己竟然會被女子淺薄的美貌所打敗。
收斂了心神,目光仍然忍不住被她所吸引,她比自己記憶中更加動人,云髻高聳,長長的珠鏈纏繞其間,在髻后長長的垂落,末端碩大的紅寶石,落在銀狐貂皮之上,仿佛一汪血色的湖泊。
“步兒,”許褚含笑呼喚,對于這位以勇猛著稱的虎將而言,他面上的笑容柔和得令他不像鐵血戰場的將軍,“你回來了。”
看那女子微笑著點了點頭,她柔和的垂下首,溫柔的注視著依在膝下的一對女兒,兩歲多的女孩兒,梳著小小的發髻,插著兩根玉釵,長裙逶迤在地,披著小小的狠狐貂皮,玉雪可愛。
“娘,鞋帶散了,”站在她左側的女孩兒抬起腿,嘟著嘴,“娘,幫育兒系好。”
于是,那個艷光傾動天下的女子優雅的蹲下身來,就那樣的伏在塵埃之中,貂皮如同盛放的百合散落,司馬懿莫明的覺得心酸,心中突然浮出一絲沒來由的恨,她本應是高高在上的仙女,如同卻墜落紅塵,難道不是那個孩子的錯嗎?
“步兒……。”
曹操負手走出大帳,高高的站在木臺之上,俯視著臺下的眾人,他的聲音大得響徹云霄、震耳欲聾,伏在塵埃中的女子娉婷的起身,微笑著仰首,曹操威風凜凜的走下木臺,“我等了你許久,你終是回來了。”
回來了?又是回來了,在他們心中,她始終是他們的親人,耳中傳來女孩兒稚嫩的聲音,細小得仿佛充滿了恐懼,“娘,他是誰?”
“是爺爺,”驚恐的抬起首,卻見曹操面色如常,仿佛已然默認了這個稱呼,“班兒、育兒,向爺爺行禮。”
兩個孩子聽話的斂袖向曹操行禮,神態可愛得令人心顫,“起來吧天兒太冷,進帳去吧”
帳簾高挑,即使站在營門旁,帳內的一切都一覽無余,這是為了避嫌吧,站在木臺上,聽曹操談笑風生,他似乎許久都無此刻般歡喜,曹丕一直都未出現,司馬懿不由大感驚訝,在他的預想之中,曹丕此時不僅應該已經出現,還應該滿面瘋狂的驚喜。
等了許久,曹丕都未出現,司馬懿微覺詫異,目光從大帳移向營地,冷月孤星,黑色的木制柵欄上堆著殘雪,巡營的軍士執著火把悠緩的穿過營地,此情此景,孤清得直令司馬懿覺得心酸。
“娘,”孩子的聲音似乎要被寒風淹沒,“爹爹呢?我想爹爹了。”
看那女子穿著雪白的貂皮長衣,披著厚厚的狐皮斗篷,優雅的坐在木臺最高的那一級臺階之上,那兩個孩子便藏身于長衣與斗篷之后,只露出頑皮的眼眸骨碌碌的轉動,不住口的追問孫權的下落,想是驚詫置身于今日這般陌生的環境之中。
女子笑而不答,只是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撫了撫兩個孩子凝脂一般的雪臉,從袖中取出一支玉笛,放在唇邊吹奏起來,靜夜里,笛聲如訴如泣,不由得聽得癡了過去,負手站在營帳后,一動不動。
那是多么美妙而空靈的笛聲,思緒在笛聲的牽引之下,悠然飄向了遠方,在這剎那,從前那些歡喜的日子一一浮現在眼前,禁不住滿面微笑,禁不住連眼睛都笑得彎若新月。
匆匆的腳步聲從營地深處傳來,曹丕滿頭大汗引著無數推著大車的壯漢走向大帳,他終是出現了,司馬懿上前一步,曹丕已經走到木臺之下,月光落在他的眉梢,如夢如幻,從未見過他這般的喜悅,充滿了無法描述的憧憬與期待,明明那個人就在木臺頂端,他的神情當中卻有一絲狂熱的期盼。
飛步從帳后走出,遠遠的跟隨在曹丕身后上了木臺,此時笛聲已停,那女子的目光自頭頂落下,雖然明明知道她并未注視自己,司馬懿的心仍然忍不住激烈的跳動,“步兒,你回來了。”
曹丕的聲音顫抖,蘊藏著巨大的歡喜,說完一句話,他便呆呆的站在距離步兒三極臺階下,仿佛在品味此時的喜歡一般,“你來了,魏王太累了,他正在帳中歇息。”
語氣平淡得令人覺得她似乎從未離開,過了片刻,曹丕淡笑道:“是啊我雖然知道你近日便會前來,但我要送你的禮物還未準備好,我一早兒便出營去催促,但終是晚了,此時才回到營中。”
“坐吧”步兒小心翼翼的向木臺旁移動,微笑著示意身側,“看你滿頭的大汗,想是極累了,坐在這里歇歇吧”
看曹丕戰戰兢兢的坐下,步兒從袖中取出一面絹巾,“擦擦汗吧許久未見,這些時日,你好嗎?”
又是這句問話,與數年前相較,此時的語氣不知真誠了幾許,曹丕鎮定自若,“身子還好,只是偶爾還在咳嗽,魏王立我為世子,許多的事務纏身,卻是許久沒有寫文了。”
這般娓娓的講述,曹丕面帶微笑,只從他顫抖的膝蓋看出他內心的激動,步兒仰起首,瞇著眼睛注視著天邊的冷月,曹丕面上的笑容在注視步兒懷里好奇的凝視著他的兩個孩兒時微微一滯,“步兒呢?這些年,你過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