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之后,曹操便一直住在銅雀臺上,他時時坐在步兒曾經居住過的錦繡殿外,若有所思的注視著那比銅雀臺其他地方更加富麗堂皇的所在,仿佛在回想著當初步兒住在此處時的種種,司馬懿常常注視著曹操沉默的背影,猜測他心中的所思所想,也許在他心里,對送走那位艷光傾動天下的姑娘懷有一絲悔恨吧隨著相處日久,逐漸發現在他心里,那姑娘與已逝的曹沖有一種奇妙的聯系,那姑娘仿佛就是活在世上的曹沖,他對曹沖深沉的愛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轉移到了那姑娘身上,這隱藏著的愛,就連曹操自己都未發現,直到那姑娘招親的消息自江東傳回,他才頓悟,原來自己送走的,竟是自己血肉連心的女兒。
“仲達,”曹操的聲音隨風飄散,空洞得令人恐懼,“江東可有消息傳回?”
“昨日傍晚接到的消息,如魏王預料的一般,孫權已通過第三關,”小心翼翼的察看著曹操的背影,隨著自己的話語有了奇妙的震動,仿佛是驚喜,又仿佛是傷心,“諸葛亮在到建業的途中,遇到暗潮,身受重傷,幸被江東水軍所救,已送回荊州養傷?!?
沉默,令司馬懿窒息的沉默,銅雀臺似乎在這一刻顛倒,司馬懿頭沖下站立著,血行逆轉,不得不張開口才能呼吸,過了許久,才聽曹操啞聲道:“曹丕知道了嗎?”
“丕公子當時就知道了,”司馬懿想到曹丕如死灰一般的面孔,在心中輕聲的嘆息著,“他昨夜站在庭院中,站了一夜,徹夜未眠?!?
“仲達,”司馬懿突然覺得曹操是在哭,他驚駭的跪了下來,注視著曹操突然蜷縮的背影,“這幾日我一直在想步兒幼時,她到許昌時,還不及我的膝蓋高,嬌美得令人想將她捧在手心,那時她穿著五彩的錦衣,面上時時都帶著比陽光還要燦爛的笑,仿佛這世間沒有一切的憂愁,就算當時我的心因為她搶走沖兒而嫉妒,而惱她,每每見到她,情不自禁的便會忘記一切的煩惱,當時我怕的,便是她時不時便因小事而哭泣,我記得有一次我與她訂下承諾,她在三月之內不能哭泣,可是回府時,她自已從馬車上躍下,跌倒在地,把膝蓋都摔破了,痛得哇哇大哭,距離她許下承諾,不過半個時辰,當時我惱了,現在想一想,她那時那般的幼小,沒想到轉瞬之間,她便要出嫁了。
在她離開許昌之前,我都在惱她,每每想到她一點一點的將沖兒的心搶走,我就異樣氣惱,直到她回到許昌為沖兒奔喪,我才明白她那般的愛著沖兒,愛得連我都自愧不如。
適才我聽你說她要嫁給孫權,我本應覺得高興,因為那就是我送她回江東的目的,可是我的心痛得就像被火燒一般,她和沖兒一般,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我眼看著她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我的心鮮血噴涌,我連呼吸都困難了。
仲達,我想到步兒此時心中的痛楚,想到她會如何的絕望,我就惱恨自己,我禁不住問我自己,若時光倒流,我會不會將她留下,仲達,我好悔啊”
沉默的聽曹操無聲的痛哭,司馬懿明白他并不是為了步兒,他只是通過這樣的方式,發泄失去曹沖的痛苦,那痛苦他埋藏在心里太久太久,久得連他自己都無法負荷了,但在他的心里,的確是將那姑娘當成了自己的女兒,否則那般瑣碎之事,怎能記得如此清晰。
在這許昌城中,真正為步兒嫁給孫權痛心的,是此時仍然呆站在庭院中的曹丕,從不知一個人竟會這般的傷心,在他得知那個消息時,他面上明明沒有一絲表情,卻令人覺得他痛得生無可戀,也就在那一刻,才明白他是如何愛著那位將為人婦的姑娘。
哭了一個時辰,曹操終于止住悲聲,“我也算步兒半個父親,理應送她一份嫁妝,命人將錦繡殿拆下,著許褚送到江東去,重新征召修筑銅雀臺的工匠,命他們隨許褚一同到江東去,我要將錦繡殿作為嫁妝送給步兒?!?
聽完司馬懿的講述,曹丕默默的垂下首,三日來第一次開口說話,就連語調都變得陌生了,他說的那般勉強,仿佛喉嚨巨痛一般,“先生,請邀許將軍過府一敘,我,我也有些送步兒的嫁妝要托他一同送到建業?!?
“公子,”見他如此傷心,司馬懿忍不住輕聲勸慰道:“既然明知得不到,公子何不順天應命呢?”
“順天應命?”曹丕突然凄慘的笑了,“先生,你說值得嗎?為了皇位,我放棄步兒,你覺得值得嗎?”
這個問題并不難回答,因為出于自己的心,當然是千值萬值,一個美人兒而已,為了權位,有什么不能犧牲的?看曹丕的神情,當然明白他的不舍,其實他的心里早已作出了選擇,何苦要自己為他肯定呢?微笑著抬起首:“公子心懷鴻鵠之志,來日展翅天際,今日的悲傷便如雞蟲之爭?!?
Www ⊙ttκǎ n ⊙c o
“先生,你錯了,”曹丕悲傷的搖了搖頭,“在我心里,權位與步兒,我選擇的,是步兒,若步兒愿意,我寧愿不要權力,我寧愿成為這世間千千萬萬尋常的庶民,只可惜,我與諸葛亮一般被上天拋棄了,上天為步兒選擇的夫婿是孫權?!?
這般的痛徹心扉,想必他在說這備話之時,從未有過的真誠,禁不住便相信了他,司馬懿舉目凝視著站在庭院中的曹丕,他今日的站姿,與那一夜完全一致,他的舉止和每一個神情都在告訴司馬懿他是這般傷心,傷心得恨不能立時便死去。
“軍師,”趙云注視著諸葛亮放下手中的絹巾,面上沒有一絲表情,自他被江東水師送回之后,這半月以來,他便始終這般的冷漠,仿佛對世間的一切都不再關心一般,“魯肅先生請你過江嗎?”
“不,”諸葛亮拈起那把鑲金嵌玉的羽扇,轉首凝視著庭院中盛放的花,“曹操將銅雀臺上錦繡殿作為嫁妝送給了步兒,許褚帶著兩百軍士和百余工匠要借道荊州,子敬要我行個方便?!?
這平淡的語氣仿佛在講述一件與他全無關系的事,可是他蒼白的眼眸中卻凝滿了悲傷,他從昏迷中清醒所說的第一句話至今深刻心底,他說天意弄人,此刻想來,往年長江入夏之后罕有暗潮,他所遇到的暗潮百年難遇,也許果真是上天將魯小步許給了孫權。
“軍師,我這就去回稟主公,”趙云長身而起,卻見諸葛亮緩緩搖了搖頭,“還是我自己去吧若你去,云長和翼德……,子龍,我要你隨許褚一同過江,我有一封信要交給步兒,還有我送她的嫁妝,你一同送過江去?!?
走下碼頭,一眼便看見呂蒙帶著數十個健壯的軍士候在一旁,趙云轉首看了看許褚,他面無異狀,只是注視著曹軍將數以萬計的巨大的木箱從船上移下,按照編號一一列隊,心中感慨曹操的用心,轉身吩咐副將將諸葛亮送的嫁妝自船上搬下。
早已得到消息建業守軍,將城中的街道盡數封鎖,建業城的百姓躲在家中,偷偷的注視著這浩浩蕩蕩的車隊,每輛大軍之上,都放著碩大的木箱,將木箱里的事物重新拼裝,便是銅雀臺上的錦繡殿,那是魏王曹操送給魯小步的嫁妝。
“姑娘,這是我家軍師送給姑娘的嫁妝,”趙云揮手令副將打開那個封著封條的木匣,滿匣璀璨的寶石,就令趙云都覺得驚訝,不知諸葛亮在流離失所之時,耗盡了怎樣的心力才收集到這滿匣的寶石,愣怔片刻才回過神來,從懷里摸出書信雙手奉上,“這封信是軍師寫給姑娘的?!?
伸到眼前的手仍然很美,只是瘦得見了骨,站直身看她緩緩展開絹巾,快速看完,“趙將軍辛苦,爹爹已為將軍安排好了宿處,請將軍隨哥哥去歇息吧”
趙云走出數步,突然站定,“姑娘,明日我便要回荊州,不知姑娘可有回信給軍師?”
看她緩緩展開笑顏,那朵笑里,殊無半點兒愉悅,過了許久,她才輕聲道:“請將軍轉告孔明先生,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看著竹簡上娟秀的小字,諸葛亮愣怔半晌,趙云輕聲道:“軍師,步兒姑娘是你要放下嗎?”
“是,”諸葛亮突然笑了,那笑容在他俊美的面上,仿佛刀刻一般深刻,“山重水復疑無路,她是說我對她的情意已經走到盡頭,再向前走,已無道路,沒有了她,我便能全力相助主公,令主公的大業早已得成。”
不知為什么,明明應該為軍師回來幫助主公而高興,可是心卻沉重得呆滯了,沉默中,仿佛聽見諸葛亮輕聲笑道:“我寧愿與她相伴,與明月清風為伴……?!?
抬起首時,已不見諸葛亮的身影,案幾之上只有一根燒焦的竹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