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冰藍那一下暈闕,隨之而來的便是來勢洶洶一場大病。
高熱不退之中,她昏昏沉沉,半夢半醒,囈語不斷,小小的臉蛋被燒得通紅,一連三日不進水米。
蕭清絕有空便來,伴在她的臥榻之畔,擔憂地看著她。他開了幾味安神補氣的藥,日日令藥房煎了送來,親手餵給她;爲求萬全,他還下了幾張驅鬼辟邪的符咒,壓在她枕下。
但這後一種做法不過是自求心安罷了,他知道她並無鬼魂侵擾,只是那日受驚過度,心裡的病根還沒除盡。
三日之後,沐冰藍醒來了,可以自己吃藥吃飯,只是再一睡下,閉上眼就總有噩夢籠罩而來。
她夢見天上破了一個洞,有經過的星辰從洞中墜下,砸穿了地獄,便有無數幽靈,密密麻麻如同毛毛蟲那般,從地下洶涌不絕地冒出來,遇人便生吞活剝,企圖滅絕生靈,將人間也變作鬼域!
而夢中的她,全沒有了當日身在靖忠祠內的鎮靜,只覺得源源無窮的恐懼,如同來自煉獄的鬼火,從腳底板陰慘慘地燒了上來。被虐殺前的絕望代替了血液,爬滿了四肢百骸,催動她疲於奔命,明明已經累極嘔血,也絲毫不敢慢下來,只能一味地、不停地跑、跑、跑、跑……
而她的腦袋裡只剩下了一個念頭:跑到精竭力盡也是死,落入惡鬼手中也是死,而我寧願死在自己腳上,也不願讓那些恐怖的東西沾染我一分一毫!
又一個夢裡,她夢見一隊鬼兵,擁著一位紅衣鬼王,攻佔了她家的騎南王府。父王手下那麼多驍勇善戰的兵士,竟無一倖免,全部慘斃鬼爪之下,屍橫遍地,血流成河,破碎的肢體如同垃圾一般被隨意丟棄。
而她僥倖未死,便也硬壓著一枚兀自亂跳的心臟,趴在死人堆裡,以求避過此劫。
不想那位鬼王萬分陰險,竟在掌內運著一團辣手摧花之邪功,在屍堆裡一點點作地毯式搜尋,以免有幸逃的生者存留。
然而屍體實在太多,它也乏了,檢查得越來越不細緻,竟真的從沐冰藍身邊錯了過去。
正當沐冰藍大喜過望,將提在嗓子眼裡的一口氣緩緩沉下之際,忽聽得身旁一人,出言相告:“大王,這裡還有騎南王之女,正趴著裝死呢!”
沐冰藍大驚失色,循聲看去,迎面撞上鹿子驍比那鬼王都更陰毒狠辣的目光,正幸災樂禍地看著她。
而鬼王一聞此言,登時急轉而來,冒著青藍色光焰的雙眼,霎時鎖定了沐冰藍全身……
再下一個夢裡,鬼的數目又少了一些,僅得一名白衣女鬼,只是這一回越發兇險——它竟是單衝著沐冰藍而來!
沐冰藍眼睜睜看著那可怖的側影幽幽然飄過窗櫺,轉入室內,一路上扯著淒厲的尖聲,裂帛般直刺人心地慘叫著:“冰藍兒、冰藍兒……”
單是這隻聞其聲不見其身的光景,便已夠得令任一聞者惡寒入骨,神智失常,何況被這副聲音親喚的本人呢!
沐冰藍覺得自己已經害怕得快要死去了。那一刻,她只盼自己馬上死去纔好,那樣她就也變成鬼了,那樣她就不用怕這個女鬼了!
她躲在桌子下面,全身劇戰有若寒蟬。雖然一直躲著沒敢去看這女鬼的模樣,她卻清清楚楚地知道它一頭乾枯糾結的黑髮長長披散,嶙峋的瘦骨將慘白的衣裙硌起寸寸棱角,眼眶還是空的——那種冤魂的形象,比之靖忠祠中一衆男屍,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飄飄悠悠的女鬼沿著牀鋪、盆架、桌椅,一件一件癡癡尋覓而來,斗室內反覆迴盪著它那淒厲的慘叫:冰藍兒、冰藍兒……
沐冰藍趴在桌下,頭皮乍麻,渾身發軟,冷汗一層層透浸出來。女鬼尚未找到她,她已有如身墜鬼窟,周身天地熱度盡泯,黯然無光。
女鬼彷彿一時半刻不曾想到彎腰就低,然而它看起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如此下去,就算沐冰藍不被它找到,也要被它活活困死在這裡!
想到此處,沐冰藍把心一橫——既然左右不過是個死,不如殺出去,和它拼個痛快吧!
可恨她身無伏魔之術,又拿什麼去和它拼呢?
然而絕路盡頭,沐冰藍血液中沐王爺的勇毅瞬間暴漲:小鬼頭,憑什麼人就該怕鬼、而鬼就不會更怕人?
而我爲什麼要怕鬼?這世上一切恐懼之情,無非根源於畏懼死亡罷了,可方纔我還盼著速死呢,既然連死都不怕了,鬼又有什麼可怕的?
思及此節,她頓覺胸間一陣氣血翻涌,怒意磅礴。她轟的一下猛地站起身來,小巧的頭顱竟藉著這股氣勢頂穿了桌面。
她就這麼叉著腰站在女鬼面前,凜然如一尊小小天神。只見她向尋釁女鬼怒目一瞪,小嘴一張,便斥出一句怒喝來——
“厲鬼!尋你郡主奶奶做甚?冰藍兒在此,我不怕你!”
——蕭清絕守在沐冰藍榻邊,忽見她緊閉的眼皮之下雙目急轉,便知她正夢到酣處。而隨著她目轉漸頻,小小的胸脯亦起伏得越來越劇烈,大顆大顆的汗珠滲過她薄嫩的皮膚,決了堤一般直冒出來。
他估計到她是正在夢魘,正猶疑著當如何助她緩解爲好,卻聽她嚶叮一聲,雙目大睜,眸色清潤潤瑩澈如水,顯是已然醒徹。
蕭清絕心頭繃著的一口氣頓時泄了,喜逐顏開道:“藍兒,你醒啦?現下覺得心中如何?可好些了?”
沐冰藍眨了眨眼,又多了一層水汽汪了上來。蕭清絕原以爲她會委屈至極,已敞開懷抱,正待她若號啕大哭,便以慈父之態溫情撫慰。
不想她這水汪汪兩泡晶亮,竟如春水般催開了一朵鮮花般的笑靨——
“師父,我大好了,有勞師父掛懷!”
蕭清絕一聽此言,心下甚慰,卻也稱奇:“藍兒,你大好了?這話當由師父來說纔是啊!”
沐冰藍復笑道:“藍兒僭越了,師父莫怪,可藍兒確然在夢中打敗它們啦!從今往後,再有任何神鬼出現,藍兒必無半分畏懼!”
當下,沐冰藍將自己做的這一應纏身噩夢一一說與蕭清絕聽,說到最後,她已是容光煥發,眉飛色舞:“……我便對她喝道:‘厲鬼!尋你郡主奶奶做甚?冰藍兒在此,我不怕你!’
再看那白衣女鬼,它看著我竟似見了更厲害的鬼魅一般,滿臉現出懼色來。它隨即體若篩糠,長聲慘呼,藍兒正擔心它要將藍兒的耳朵也震聾了,卻見它呼至極處,竟訇然一下,灰飛煙滅!
師父,她真的化成了一堆死灰,剎那間就被大風吹散,纖毫不剩了!”
蕭清絕聽完,哈哈大笑,撫須道:“藍兒啊,你可知道你有多幸運麼?人之怕鬼,正如你適才所言,並無道理,焉知鬼不會更加怕人?因而這人之怕鬼,實乃心魔也。
然而真鬼易克,心魔難降,這世上大多數人,至死也不能降此心魔,如今你小小年紀,卻心魔盡除,誠可喜可賀也!”
既然話已說開,他索性一氣連了下去:“藍兒啊,你已是紫淵門徒,可知我紫淵門所修之功喚作什麼麼?”
沐冰藍搖搖頭,並不做聲,只將滿目清光乖巧地凝著,慧黠地等待蕭清絕繼續。
蕭清絕緩聲道來:“十五年前,掌門攜我等一應開山老人,有幸得一神書,喚作《紫陽天經》,據此神書,得立我紫淵門。
莫看這《紫陽天經》只是薄薄一本書冊,卻廣蘊天機,深藏玄妙,我等詳參十數載,也才初窺概貌,若要解透精修,怕是合爲師並如今進境最高的弟子之力,也仍需至少十數年啊!”
這段開場白一展開,不但沐冰藍慧目更明,顯是聽得入神,連蕭清絕自己也津津有味,談興大發,當下更將這門中最大的玄機細細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