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戌坐在客棧門前的欄桿上等候他的主子, 殿下和秦姑娘外出已經有個把時辰了,他有些不太放心。殿下性子內斂,看上去溫和軟弱, 只有他最清楚, 殿下實則萬事皆有盤算, 和秦姑娘外出定然是有原因的。只不過, 和司徒家的事情已經差不多是板上釘釘的了, 太后那邊已經請了禮部的人著手開始選日子了,真希望不會生出什麼事端纔是。
簡戌倚著柱子,正想得出神, 突然見到秦祀月單獨歸來,三步並作兩步地走進了客棧大堂, 臉色不愉。簡戌站起身來, 正要上前詢問, 可是卻瞄到自家主子出現在不遠處的街道上,他趕忙迎了上去。
見自家主子的臉色也不太好, 簡戌忐忑地問道,“殿下,可是出了什麼事?”
蕭亦循輕輕搖頭,不發一言。
走到客棧前,蕭亦循在門口駐足, 看著秦祀月從裡面的樓梯下來, 手上拎著包袱, 風風火火地穿過客棧大堂, 走到他面前, 雙目微紅,衝他決絕地說道, “你既然已經與司徒小姐有了婚約,我也不應自作多情,徒增笑料,就此別過,望日後不復相見。”說罷便走到一旁的馬棚之中,牽著來時騎的那匹馬離開了。
簡戌的震驚之情久久難以平復,“殿下……”
自家主子倒是十分淡定,只吩咐了一句“拿一副筆墨到我房中”,便邁步走開了,留下簡戌一個人獨自凌亂。
大堂中的衆人剛剛看完一出苦情戲目,都是意猶未盡,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簡戌捧著筆墨走進客房的時候,蕭亦循坐在桌前,手裡鬆鬆地握著一卷書,卻沒有在讀,眸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麼。
簡戌將宣紙在桌上鋪開,用鎮紙壓住,向硯臺中添了些水,磨起墨來。
蕭亦循提起筆,沾了沾墨,在紙上寫下幾句話,然後擱下毛筆,右手指關節在桌面上敲擊了四下。
簡戌探身一看,微黃的宣紙上寫著字跡俊秀的幾行字。反覆讀了幾遍,簡戌提筆在宣紙上寫道,“是否需要安排隱衛暗中跟隨?”
蕭亦循提筆寫道,“四人即可。”
簡戌點點頭,稍稍猶豫之後,寫下自己的疑惑,“殿下可是懷疑隨行之人中有奸細?”
蕭亦循微微點頭,繼續寫道,“小心行事,拔除芒刺。”
簡戌點頭,提筆,“屬下這便去替殿下收拾行裝。”
簡戌正要離開,蕭亦循忽而似是想到了什麼,脣角微微上揚,寫道,“多準備一些盤纏。”
此處,一場悄無聲息的對話結束,蕭亦循拿起用過的宣紙,懸於燭火上,頃刻便燒爲灰燼;那廂,秦祀月已經在城內找了一間小客棧歇息下了。
翌日早晨,雲翳如蔽,雷聲虺虺,雨滴如串散珠落。
身形瘦削如修竹的男子撐著傘走出客棧,興許是因爲雨勢太大,傘沿壓得極低,不見面容,身上的白衣顏色雖素,質地卻是上乘,暗紋若隱若現,繡工極佳。
簡戌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走到白衣男子身邊,沉聲道,“殿下,人齊了,可以出發了。”
男子未曾發聲,點點頭便進了馬車。
一輛馬車,十餘匹駿馬,一行人排成一條長隊,冒著雨向南行進,不久便出了城門。
三刻鐘後,大雨方歇。一位青衣男子揹著行囊走出了客棧大門,男子戴著斗笠,看不清面貌,衣著平平,卻難掩溫文爾雅的氣質。
青衣男子徒步穿過橫貫戈陽城的十里長街,出城後偏離官道,選擇了一條西南方向的小道。
雨後初霽芳草馥,碧水青山接城郭。
戈陽城外,三山亭邊,停著一輛烏棚馬車。有一灰衣小廝坐在亭子內的坐凳上,斜倚著檐柱,半仰著身子,左腿彎曲,右腿翹起,搭在左腿的膝蓋上,一搖一晃,姿態閒逸不羈,嘴裡還叼著一根乾枯的茅草。
青衣男子腳步匆忙地趕來,靿靴沿上沾滿了泥污,可見一路走來的泥濘。走進亭子裡,見到膚色蠟黃、衣衫灰黑的小廝,青衣男子明顯怔愣了一下。
灰衣小廝見到青衣男子之後,倒是迅速反應過來,扔掉嘴裡叼著的枯草,坐直了身子,站起來,朝他拱手拜禮,“少爺,車馬已經備好,可以出發了。”說完,面帶狡黠笑意,衝青衣男子眨了眨眼。
青衣男子眉目舒展,斂眸淺笑,“這身裝扮怕是委屈秦姑娘了。”
秦祀月毫不在意地一笑,“少爺莫忘了付給我工錢便好。”
蕭亦循摘下斗笠,安靜地點了點頭。那眉,那眼,那面容,那身姿,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出發伊始,兩人便發生了分歧。
作爲小廝,秦祀月自然是極力要求由她來趕車的;作爲男子,而且是一名有著良好修養的男子,蕭亦循自然是不能容忍自己看著一位姑娘坐在前面趕車的。
最終,兩個人的爭執以蕭亦循的妥協告終。因爲,趕車畢竟是門手藝活兒,不是誰都做得來的,比如,我們的煜王殿下便對此有些無從下手。不過,煜王殿下強烈要求自己坐在前面陪著,秦家姑娘便也退讓一步,同意了他的要求。
他們所走的小道與簡戌一行人所走的官道殊途同歸,均是通往慎縣,路程比官道近了些,只是道路卻也狹窄崎嶇了些,加之剛剛下過一場大雨,道路泥濘不堪,並不好走。
行到晌午時分,烈日當空,秦祀月找了片草地讓馬吃草,而他們自己也找了片樹蔭歇歇腳。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沒了簡戌,煜王殿下的日子霎時間就過得有些清苦了,啃著白饃饃,喝著冷泉水。
蕭亦循一隻手拿著一個白饃饃,另一隻手掰成一小塊一小塊,從容地放進嘴裡,細嚼慢嚥,時而拿起水囊喝口水。
秦祀月啃完半個饃饃,咂咂嘴,覺得著實寡淡了些。
蕭亦循一邊吃著饃饃,一邊看著秦祀月拿著半個饃饃走到了小溪邊。
對著小溪觀望了片刻,秦祀月欣喜地露齒一笑,跑到林子裡折了兩根樹枝,又掏出隨身攜帶的匕首,將樹枝的一端削尖,然後握著削過的樹枝返回溪邊。
蕭亦循是第一次看人捉魚,更是第一次看一個姑娘捉魚。
秦祀月脫下靴襪,捲起褲腿,踏入清涼的溪水中,將手中剩下的半塊白饃撕成許多小塊,撒入水中,安靜地、一動不動地站立著。等待了片刻,清澈的溪水中,有兩三條魚慢慢地靠近,遊動到距離秦祀月三尺遠處,停了下來,探頭探腦的,彷彿在查看四周的動靜。過了一會兒,那幾條魚放鬆了警惕,向秦祀月的腳邊游來,啄食起水裡的白饃。突然,秦祀月兩手齊出,樹枝插入水中,再拿出來的時候,兩根樹枝上已經各多了一條甩著尾巴的魚。
蕭亦循看著秦祀月掏出匕首,將兩條魚開腸破肚,清洗乾淨,然後爬進馬車裡,出來的時候手裡捧著一口鍋,鍋裡放著幾個瓷瓶和兩副碗筷,竟然還有兩顆蒜和一塊姜,蕭亦循突然很好奇馬車裡還放了些什麼東西。
秦祀月支起三根樹枝,將鍋吊起,底下生起一團火,拿起一個瓷瓶,往鍋裡倒了一些油,油熱之後,姜蒜入鍋,用筷子翻了翻,將兩條魚放了進去,然後又拿起其他幾個瓷瓶往鍋裡倒了些東西,最後加水燉起了魚湯來。
做完這些,秦祀月手上的一層蠟黃色已經褪去,原本白皙的膚色顯露出來。她從懷裡掏出一個黑色的瓷罐,挖出一小塊黃褐色的膏狀物體,在手背上抹勻,白皙膚色立刻被蠟黃色覆蓋住。
見到蕭亦循微微驚愕的表情,她朝他揚了揚手裡的瓷罐,笑言道,“此膏由數十味草藥熬製而成,養顏效果極佳,可祛斑除疤,少爺可要用些試試?”此言並非虛言,這膏藥是她以前向謝執討要來的,生肌養顏效果極佳,西納的許多貴婦千金求而不得,如今卻被她拿來如此浪費,不知謝執知道了會作何感想。
蕭亦循輕輕地搖頭,嚥下最後一塊饃饃,淺笑著說道,“原來秦姑娘竟然還精通廚藝。”
秦祀月歪著頭,用樹枝撥弄著燃燒的柴火,語氣平平地說著,“精通不敢當,煎炒烹炸溜這些我都不會,只會烤只雞燉碗湯之類的。”停下撥柴的動作,她擡起頭來看著他,“此刻正是最炙人的時刻,馬也需要休息進食,我們小憩片刻,喝完湯再動身,少爺覺得可否?”
蕭亦循點點頭,倚著樹幹半合上眼眸。靜默了一會兒,他說道,“你喚我少爺,我卻喚你秦姑娘,這樣似乎不大妥當。”
秦祀月轉動著眼珠子,想了想,“那不如喚我小秦?阿秦?老秦?”
蕭亦循睜開眼眸,眸色沉沉如水,“那便喚作阿月吧。”
秦祀月微微一怔,摸著鼻子想了想,點頭同意道,“也行。”
不到三刻鐘時間,鍋裡的湯水咕嘟咕嘟地翻滾著,已經呈現出雪白的顏色,鮮香味瀰漫開來,很是誘人。
不知從哪兒跑過來一隻夾著尾巴、瑟縮著脖子的大黃狗,瘸著一條腿,瘦骨嶙峋,肚皮幾乎癟得凹進去了,髒污的黃毛在身上結成一塊塊。興許是循著香味而來,它低著頭,斜著眼睛注視著秦祀月,露出乞求的神色,從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秦祀月放下捲起的衣袖,雙手縮到袖子裡,將熱鍋從支架上取下,向兩個空碗裡倒滿魚湯,又用筷子夾起一條魚,丟到那隻黃狗面前。
黃狗感激地朝她又嗚嗚了兩聲,然後一口咬住那條魚,似乎是被燙到了,又連忙鬆開嘴,伸出舌頭一下一下地舔食著。
秦祀月雙手捧著碗,抿了一口湯,望望那隻狗。
一鍋湯見底,秦祀月捏著剩下的那條魚逗弄那隻黃狗。稍後,她站起身準備收拾碗筷,一回頭卻見蕭亦循已經蹲在小溪邊洗著鍋碗。
秦祀月拍拍褲腿上沾著的草屑,走到一旁的草地裡去牽那匹名叫蘿蔔的馬。在草地裡撒歡的蘿蔔被秦祀月牽住繮繩的時候顯得很不高興,對她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似乎還在爲今天早上被她剪短帥氣鬃毛的事情耿耿於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