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璀璨,清風疏影。
太史令李明身著太史監官服,從司星臺匆匆往家中趕,手中提著一包糖炒栗子,是給最小的女兒買的,那丫頭三天前就一直嚷嚷著想吃了。
遠遠的,李明就看到了自家大門檐下的燭火光芒。他推開大門走了進去,奇怪的是今天妻兒們沒有如平日裡一般迎上來,大堂和東廂房還亮著火光,院子中卻靜謐得有些詭異。他大聲呼喚起妻兒的名諱,無任何應答。
李明的一顆心如墜深淵,寒意從腳底生起,席捲了全身。他腳下有些發軟,步伐踉蹌地跑向大堂,推開大門,只見妻子和三個孩子均臥倒在地。
李明的臉色霎時間變得煞白,手中的布包掉落,糖炒栗子滾落了一地。正欲跑向妻子,卻被門檻絆倒在地,他也顧不得許多,連滾帶爬地來到妻子身邊,顫顫巍巍地伸出右手,探向妻子的鼻息。
“不用探了,只是被迷暈了而已。”低沉的嗓音響起,李明這才發現一旁角落的椅子上竟然坐著個黑衣人,面部被黑布蒙得嚴嚴實實,露出的一雙墨黑眸子毫無溫度。
聽到這話,李明卻是將信將疑,依舊探了探妻子的鼻息,發現正如黑衣人所言之後,鬆了一口氣,整個人癱軟在地,仰視著黑衣人,問道,“你是何人?意欲何爲?”
“我是何人並不重要。”黑衣人站起身來,從角落的暗影中走出,走到門口,拾起裝栗子的布包,將散落在地上的栗子一顆一顆撿起,“前天黃昏時分,李大人您從太史監歸來,到家裡接了李夫人和三個孩子,乘坐馬車到望江樓用膳。當日是李夫人生辰,一家五口,和樂融融,李大人對糟糠之妻的一片用心堪比戲臺子上演的一段佳話,望江樓的夥計怕是到現在都還記得李大人夫妻鶼鰈情深吧。”
“你想說什麼?”李明的身體開始微微發抖,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
“在下想說的是,當日李大人至亥時才離開望江樓,離開望江樓後便徑直回府歇息了,第二日凌晨之時,薛府的奴僕送來一封書信,直至該上早朝之時,李大人這才離開府邸。”黑衣人將地上的最後一顆栗子撿起,放進布包之中,將布包的袋口紮好,遞到李明面前,直視著他含怒的眼睛,“敢問李大人,那日是如何在司星臺上夜觀星象的?又是如何見到貪狼星與白虎星齊現的?”
李明一把揮開遞到自己面前的栗子,直起身子,橫眉豎目,“何人說觀星象必須要在司星臺!我一時口誤說出司星臺三個字,想必聖上也不會太過罪責於我!”
黑衣人看著自己撿起的栗子再次散落一地,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站起身,撣了撣前擺,“也是,欺君又不是頭一回了,李大人又怎會懼怕呢?哦不對,或許稱呼張大人更合適一些?”
此話一出,李明立刻目呲欲裂,雙手的指甲在大腿上掐出深深的印記,“大膽賊人!你……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黑衣人一聲輕笑,望著門外昏暗的庭院,開始講述一個故事,“文新八年,前太史令陳啓於告老還鄉,李明得以拔擢,收到赴任文牒之後,帶著一個隨身僕役從豐州趕往建寧赴任,卻不想在途中遇賊匪攔路。李明死於賊手,他的隨身僕役張富源便帶著赴任文牒替他來到了建寧,並且替他當了太史令,一當便是六年。”黑衣人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接著說道,“張富源得官之後,卻並未忘卻桑梓故人,不久便將一妻一兒接入京中,也可謂是有情有義了。只不過,如此一來,欺君的便不止張富源一人了,一家滿門,皆是刀刃懸於頭頂了。您說是與不是,張富源,張大人?”
李明臉色灰敗,耷拉著腦袋,雙臂無力地垂下來,整個人彷彿一個脫了線的木偶,毫無生氣。良久之後,他仰起頭,眼睛暗如死灰,聲音澀澀地問道,“你想要什麼?只要你放過我的妻兒,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我要你明日在早朝之上坦言受薛遠指使所做的一切。”
話音剛落,李明便咧著嘴“呵呵呵”地大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苦澀、無奈、自嘲與絕望,“我明白了。”
黑衣人看著他,眸中掠過一絲不忍的情緒,“你主動認罪,說出這一切是薛遠的指使,拿出書信,想必聖上不會苛責於你的。”
李明點了點頭,茫然地環顧了一下四周,“我的妻兒何時能醒過來?”
“半個時辰之後。”黑衣人說著,掏出一個翠玉色的瓷瓶放到桌上,“這是凝氣散,給他們服下,否則他們醒來之後三日內都會有頭暈之感。你千萬莫忘了明日該做之事。”留下這一席話,黑衣人便走出了門外。
李明半跪在地上,將妻子的身子攬入懷中,將她鬢邊的一縷碎髮別到耳後,手指一一拂過那熟悉的眉目耳鼻。而後,緊緊抱住懷中人,一滴清淚劃過頰邊,他一遍又一遍地低聲呼喚著:“阿萍對不起,阿萍對不起……”
黑衣人一走出大門,便有五六個人圍了上來,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公子”。
黑衣人吩咐道,“今晚守好這宅院,不要讓任何人出去,也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是。”
晨曦初露之時,煜王府的後門打開了,一輛素樸的馬車如往常一般駛出了宅院,往皇城金殿而去。
蕭亦循坐在馬車之中,玄朱朝服,鑲珠金冠,烏色的發,襯得臉龐更加白皙。
到了皇城門樓之前,蕭亦循下了馬車,走在寬闊的漢白石路上。一路走來,遇到不少前來上早朝的官員,禮部尚書薛遠遠遠地看到他,上前幾步朝他施了個禮,“煜王殿下,前幾日託付於殿下的事勞煩殿下費心了。”
蕭亦循點了點頭,“分內之事,何言費心。”
待到官員們陸陸續續進了玄霄殿,聖上在龍椅之上落座之後,黃公公還未來得及宣佈早朝開始,便聽到一聲高呼“微臣有事要奏!”接著,便見到太史令李明跨過玄霄殿的門檻,屈身快步跑了進來。
李明跑到殿中跪下後,手中高舉著一封書信,神色決絕,振振有詞道,“前日凌晨,薛府小廝送了一封書信到微臣手中,乃薛大人親筆。信中提及要微臣在朝堂之上陳述貪狼星與白虎星齊現一事,實際那日夜晚,微臣並未在司星臺。不想後來生出許多事端,特此呈上書信,請聖上定奪。”稍稍停頓了一會兒,他臉色平靜得如同死寂的湖面,繼續說道,“微臣上無顏面對浩蕩皇恩,下無顏面對黎民百姓,爲求心安,非一死無以謝罪!”說罷,便雙手將書信置於地上,一頭朝殿中的硃紅大柱子撞了上去。
砰地一聲巨響,血流如注,流到玄霄殿的黑曜石地面上,色澤暗紅,痕跡並不明顯。
滿殿的文武官員看著這一切,怔愣著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便見到太史令的身體順著柱子慢慢地滑了下來,趴在地上,沒了動靜。
黃公公一臉震驚,卻迅速反應過來,急忙跑到李明身旁,探了探鼻息,轉頭朝皇帝稟報道,“陛下,已經沒氣兒了。”
薛遠看著這一切,臉色雖然蒼白了幾分,語氣卻十分鎮定,他下跪之後說道,“微臣受奸人誣陷,自知百口莫辯,但憑聖上定奪。”
吏部尚書王遊立刻上前一步,口吻切切地說道,“太史令以死明志,此中緣由定有蹊蹺,還望聖上明斷!”
此言一出,不少官員都上前一步說道:“望聖上明斷!”
丹陛之上的九五之尊神色慼慼,彷彿正在爲一位臣下的命殞而神傷,閉了閉眼眸,緩緩說道:“禮部尚書薛遠,交由大理寺候審,官職暫停,交由盧恆暫代。大理寺卿王文淵聽旨,全權徹查李明一案,務必將前因後果查仔細了。”
早朝一散,蕭亦循走出皇城,回到馬車旁邊,向身邊的人吩咐道,“去查一下近五日李明和李府的動靜。”
“是。”
與此同時,未央宮中,徐太妃正站在窗前的案幾旁修剪花枝。
周毅從宮外走進來,小聲稟報道,“娘娘,太史令在早朝時說明了星象一事有假,薛遠已經被押入大理寺監牢候審了。”
聞言,徐太妃臉上露出了笑意,眼角的細紋隱約浮現,“這秦公子辦事果然妥當。”
剪下手中花枝的一截枝條,徐太妃接著問道,“那關於承天山的事可有進展?”
“今日早朝之上皇上並未提及承天山的事。”
“你讓王遊他們在明日的早朝上提一提,也好讓霂景他早些回府。”
“是。”
“你讓我哥哥將那三萬兩黃金早些備好,提醒他們切莫做任何手腳,務必分文不少。”
“是。”
錦予走進竹林小院的時候,他所追隨的公子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中握著一把短匕削著一截木頭。
“公子,薛遠被送至大理寺候審了。”
公子手下動作未停,點了點頭。
猶豫了片刻,錦予繼續說道,“李明死了,撞死在玄霄殿上。”
削木頭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之後又繼續,公子許久沒有說話,只是一刀一刀地落下去。
正當錦予思考著是否要說些什麼的時候,公子開口了,“這幾日照看好李府老少,待此事一了,便送他們回豐州老家吧。”
錦予點點頭,道了一聲“是”。
“明日景王將從恩業寺搬回景王府,在路上安排四個人伏擊,讓景王受些皮肉傷。注意自身安全,莫要被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