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樓中, 觥籌交錯,起坐喧嘩。
酒意正酣,陳奇雙手舉起酒杯敬了蕭亦循一杯。看來蕭亦循的不善飲酒是出了名的, 他以茶代酒飲了一杯, 眾人也未有異議。
下午時沖撞了蕭亦循的老漢正坐在蕭亦循身側, 此刻雙目恢復了清明, 神智也清晰了些。他絮絮叨叨地講述起前塵往事, 其子在一旁戰戰兢兢地聽著,生怕自家老父親一個不小心又沖撞了殿下。蕭亦循倒是一臉溫文,無半絲不耐煩地側耳細細聽著。
“跟著南疆老王爺出去打仗的那年, 我的第三個孫子剛出世,心里舍不得呀, 這一去, 不知多久才能回來, 甚至也不知還能不能回來。可是,鄂溫那群犢子犯我南疆, 辱我族人,這口氣怎么咽得下!”憤慨之情涌上了皺紋密布的臉龐,之后又轉為緬懷,“到了軍中,老王爺憐我年事頗高, 而且手臂有過舊傷, 便留我在他帳中做些文書的活兒。”霧氣濕潤了雙眼, 老人接著說道, “那時, 老王爺吃穿用度都與我們相同,冬天的軍衣也不比我們的厚。我便問他, 王爺啊,您這是為什么呀。老王爺說,這仗啊也不知道要打到何時,能省一點便是一點吧。”
最后,老人一聲長嘆,滿座皆寂,空氣中彌漫著冗長的惋惜與悵然。
陳奇抬手在微紅的眼睛上抹了一把,“此生未能得見老王爺,人生一大憾事,幼時常聽祖父說起老王爺在時南疆是何等的興盛。”
就在此時,一縣衙差吏帶著滿身風塵,匆匆忙忙地從外面跑了進來,彎腰低頭在縣令胡謙身旁耳語了幾句話。
胡謙登時大驚失色地起身離開座位,惶惶然向蕭亦循呈稟道,“殿下,縣吏來報,西山塌了一角,恐有傷亡。”
瓷勺叮當一聲掉落在碗里,濺出的湯汁打濕了邱惜的前襟,她五指捂住嘴,駭然道,“方才聽秦姐姐說她要去西山。”
山體坍塌的前一刻,一座草棚里,秦祀月要了一碗小餛飩和一碟臭豆腐,坐在矮桌前等著攤主端上來。
賣吃食的是位小嬸兒,才不到二十的年歲,眼角已經有了風霜的痕跡。她的女兒已經四歲多了,長得水嫩可人,膚色雪白,臉龐圓潤,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女娃子每日隨小嬸兒一起出攤,常來的食客們都會在兜里揣上兩塊竹糖,逗逗女娃子。
“姐姐,你的衣服真好看。”小女娃拉拉秦祀月的衣袖,羨慕地說道。
秦祀月瞅瞅自己身上的深紅色衣袍,又瞅瞅女娃的嫩黃褂子,朝小女娃皺皺鼻子道,“是么?我只是覺得其他顏色的衣服容易臟才穿紅色的,我還是覺得你的衣服好看些。”
小女娃聽到這話,高興地咧開嘴笑了,甜甜地說道,“那,我們的衣服都好看。”
轟隆隆,山上霎時如悶雷滾滾。
秦祀月抬頭看時,泥土滾石已經直瀉而下,轉瞬間便近在咫尺。秦祀月神色一凜,旋即抱起小女娃,足下一點,躍出已有幾丈距離。
小女孩對所發生的危險尚且無知無覺,只不停地贊嘆道,“姐姐,你好厲害,我們是飛起來了嗎?”
攤主小嬸兒端著一碟臭豆腐正要給秦祀月送過去,轉身卻見山上泥石飛流而下,嚇得魂不附體,碗碟脫手掉落于地,卻顧不得自己逃命,驚惶失措地四處尋找自己的女兒,一聲聲喊著,“鳳兒!鳳兒!”
秦祀月懷中的小女娃聽到娘親的呼喚聲,拔尖嗓音叫了一聲“娘,我在這兒!”
小嬸兒一看女兒已經安全脫險,臉上含淚掛笑,這才拼了命地順著逃命的人流往女兒身邊跑。
此地乃西山山腳下的一處夜市,在此吃飯談天的人向來不少。此刻,人們慌不擇路,擁擠的人群推推攘攘,都爭相往安全的區域飛奔。
小嬸兒本就身形單薄,在人群中被推推搡搡,如同一根瘦長的竹竿子搖搖晃晃。一塊巨大的滾石落地,響聲震天,在地上滾滾向前,一路碾壓所遇到的一切物品,桌椅、木欄、燈桿……幾盞燈火熄滅,視野暗了幾分,人群更加慌亂了,身后的人心急一推,小嬸兒一個踉蹌向前撲去。
小女娃見人群中不見了自己娘親的蹤影,急忙哭喊道,“娘!娘!”
秦祀月回頭,只見身后人頭攢動,已經有幾個跑得慢的人被黃色的泥土和灰色的山石吞沒。她望了一眼懷里哭鬧的小女娃,眸中閃過不忍與悲涼,卻只能無奈地繼續逃離。
當所有聲響停息,天地再度歸于寧靜,哀痛在空氣中蔓延。不知是誰先低低地啜泣了一聲,接著,空曠的原野上回蕩起綿綿不絕的啼哭之聲,慶幸的,后怕的,吊唁的,悲傷的,沉痛的……
蕭亦循率領著士兵和衙役趕到的時候,所見的便是這一片哀鴻遍野的景象。他在蕭瑟的人群中巡脧一番,見到那抹熟悉的紅色身影之后,緊緊蹙起的眉頭才稍稍松弛了一些,立即下令展開施救。官兵馬上開始了動作,許多百姓也紛紛加入了施救之中。
秦祀月蹲著身,手忙腳亂地想要安慰嚎啕大哭的女娃,思索良久卻沒能找到合適的說辭,便抱住女娃,靜靜地聽著她撕心裂肺的哭聲。
蕭亦循步伐輕緩地走到她面前。
秦祀月抬起朦朧的眼眸看著他,輕聲呢喃道,“殿下,你為什么不早點來?”早點來能有何用?是能夠以臂擋石,還是能夠逆轉乾坤?秦祀月想,自己大概是糊涂了,否則也不會問出這樣的話來。
蕭亦循注視著她的眼睛,只輕聲說道,“對不起,是我來晚了。”
泥土被一層一層地鏟開,石頭被一塊一塊地搬走,一具具扭曲變形的軀體被抬了出來。
越來越多聞訊趕來的百姓聚集于此。
“鳳兒!”一位粗布衣裳的青年男子呼喊一聲。秦祀月懷中的女娃立刻掙脫她的懷抱奔向來人,在青年男子的懷中抽抽噎噎,圓潤的臉蛋上掛滿了鼻涕和眼淚,“爹,娘親她不見了。”青年男子悲痛得無以復加,眼淚幾欲落下,卻還是笑著安慰小女娃道,“沒事,你娘親躲起來了,跟咱們鬧著玩兒呢。”
秦祀月全身失力地倚著一棵樹干,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看著殘破不堪的原野,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看著一具具被抬出來的尸體,看著昏暗的天,看著混沌的地。
眼前的光線越來越暗,血液、肢體、泥土、淚水,她的腦海中涌現出許多多年以前的零星片段——
林子里,樹葉萎黃。
“娘親,我餓。”瘦得皮包骨的小女孩聲音軟軟地朝自己的娘親說道。
面色干枯的婦人端起地上的破碗,給膝上的小女孩喂了一口水,在小女孩耳旁悄聲說:“阿月乖,剩下的饅頭要到晚上才能吃。”
小女孩喝下幾口水,乖巧地點了點頭,心里期盼著天快點黑下來。
“老不死的,有吃的還敢藏著。”一聲咒罵聲響起,一塊大石旁,胡子拉碴的大漢對一位瘦癟的老人指指點點,奪過老人手中的一小撮干面,又重重地踢出一腳。本就瘦得不剩幾兩肉的老人飛了出去,宛如一片輕薄的紙張飛在空中。
千里冰封,白雪皚皚的關外。
一位婦人的呼吸逐漸放緩,最終停止,一頭栽倒在雪地里。雪太厚,婦人倒下的時候一點聲響都沒有發出,白色的雪層如同厚厚的軟被,包圍了她的身體。
旁邊早已虎視眈眈的人們撲上前去,手中握著的是明晃晃的刀。饑腸轆轆的他們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來填飽肚子了,萬物已經凋零,天地之間只剩下白色的雪、寒冷的冰,連野獸都不再出沒,樹皮已經被剝盡,草根已經被挖光。他們從不殺人,只會在別人死后才沖上去,如此他們還可以安慰自己,他們并沒有傷害任何人,只是為了生存,為了生存。
小女孩看著眾人涌上去,手上拿著新鮮的肉離開,她瑟縮著躲到地下的洞穴里。
等所有人離開之后,地上只留下一具血淋淋的軀干,四肢已經被砍去。紅色的血,落灑在雪地里。瑩透的白,鮮艷的紅。
小女孩呵了一口暖氣,搓了搓雙手,蹭到娘親的懷里。可是,娘親的懷抱已經跟石頭一樣冰冷了,娘親的臉色烏青得發黑,娘親已經兩天沒有睜開眼,沒有開口叫過她阿月了。
“這里有人還活著!”忽而傳來的一聲驚呼將她從回憶中拉了出來。
秦祀月雙手覆住自己的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度睜開時,眼睛清亮了些,奔向那雜亂的土石堆。
是夜,數十封公文被連夜發往湘州各地。公文中誡令各級官員務必檢視所轄之地的山體水域安全,一旦發現險情之地務必撤離所有百姓,嚴禁接近,若有民眾因此傷亡,皆以玩忽職守之罪論處。
挖掘進行了一夜,片刻未歇。
次日清晨,胡謙到蕭亦循房中上稟,“此次山體坍塌一共造成五十七人受傷,四十二人身亡。”
蕭亦循擱下手中的毛筆,雙目緩緩地眨了眨,“傷者一戶一百兩,亡者一戶三百兩,撫恤百姓。”
“是。”胡謙跪在地上沉痛道,“此次災禍,下官難辭其咎,請殿下降罪。”
“罰俸半年,下不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