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城中有歌謠傳唱:“郎騎竹馬東南來,總角青梅折青柳。養女當如瑤郡主,十五賦詩奪魁首。養女莫若秦家女,鄰家少年繞道走。”
大齊瑤郡主司徒倩,二八年華,腰若扶柳,膚若凝脂,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姿色傾城,才藝雙馨。養于深閨人未識,十五歲賦詩一首,奪元宵節魁首,名動建寧。自此之后,郡王府門庭若市,各家世子爭相求娶。
京兆尹秦風之女,名喚祀月,幼時隨生母長于村野,秦風高中得官許久之后方才將其接入京城。女子所誡,無一遵循,拋頭露面,姿態輕佻。文新十年,武狀元林梓騎馬游街之時,路遇此女酒后無德,馬驚人翻。一時之間,秦祀月名揚京城,坊間餐后皆以之為笑柄。后來,林梓官拜少將軍,得圣上御賜府邸,偏偏位于秦府對門,這又是一陣餐后笑談。
此刻,建寧城的反面教材正坐在臨街茶館的二樓窗邊,饒有興致地看著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而她對面坐著的赫然正是歌謠中傳唱的男主角,當年的武狀元、而今的少將軍——林梓。
林梓翹著二郎腿,手上剝著花生,瞥了一眼窗外,懶洋洋地感慨道,“果然還是我大齊的京城熱鬧些,在西納的這一個月,你簡直無法想象那里的生活有多么寡淡!”
秦祀月倚著桌子,一手托腮,面朝大街,聞言轉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復又扭過頭繼續望向窗外,“是西納的美女不夠妖嬈,還是西納的美酒不夠醇烈?”
林梓將剝下的花生殼扔到她頭上,恨恨道,“秦祀月你這個白眼狼,我管你吃管你喝,你就這樣對我!”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輛素樸的馬車緩緩而行。秦祀月望見后立刻站起身,抖落烏黑長發上散落的幾個花生殼,從袖兜里掏出三個銅板扔到桌上,“別老說我跟著你蹭吃蹭喝啊,這次我請。”說罷便提著裙擺飛奔下樓。
“你干什么去?”林梓站起身來,望著她快速遠去的背影大聲問道。
“佳人有約!”清亮的聲音遠遠傳來,轉眼間那一抹紅色已混入街上的人流之中。
林梓拾起桌上的三個銅板,在手上掂了掂,眼中光芒閃了閃,不屑地“嘁”了一聲,薄唇輕啟,“還不夠付這茶水錢呢。”
那輛輕裝簡素的馬車速度并不快,秦祀月小跑了十幾步便追上了,撩起車窗簾布,笑著對里面的人說道,“煜王殿下,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一雙眼眸笑成了兩彎新月。
蕭亦循顯然沒有預料到會有人來掀自己的馬車窗簾,一時有些怔愣,回過神來后朝她回以淺笑,叫停了馬車。
見到蕭亦循從馬車上走下來的時候,秦祀月有些愕然,卻還是笑嘻嘻地福了個身,“煜王殿下,福泰安康。”
“西北苦寒,適才腿腳頗有不便,回到京都后氣候回暖便好多了。”蕭亦循狀似不經意地說道,卻解開了她心中的困惑。
“殿下這是要回府嗎?”根據馬車行走的方向,秦祀月猜測道。
“是,方才下朝。”翩翩佳公子,長身玉立,眉目清淺,一襲月白華服立于街邊,仿佛一幅與塵世隔絕的水墨畫卷。
“風清氣爽,切莫辜負這大好天氣,殿下同我出去走走可好?”秦祀月噙著笑邀約。
蕭亦循略一思忖,點頭應允了。
一旁的家仆正欲開口勸阻,“殿下……”
他搖了搖頭,“無妨,多走動走動也是好的。”又對他們吩咐道,“你們先回去吧,不必跟著了。”
家仆神色憂心忡忡,卻還是聽命離開了。
“殿下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沒有的話那便由我安排了。”秦祀月挑了挑眉。
蕭亦循從善如流,“秦姑娘安排便好。”
“殿下,請。”秦祀月躬身,攤手指了個方向。
蕭亦循絲毫未遲疑,施施然朝著她所指的方向邁開步子。
秦祀月拾步跟上,紅色裙擺在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
不遠處,傳來市井孩童們稚嫩的嗓音,“郎騎竹馬東南來,總角青梅折青柳……”
街坊巷里,三回九轉。蕭亦循跟在秦祀月身后,尋間訪里,深入街巷,身旁的塵世氣息越來越濃厚。直到一棟棟小樓之前,花枝招展的姑娘們迎來送往,紅袖香粉撲面而來,暗中跟隨的暗衛們面面相覷,但看到自家主子神色淡定,視若無睹地避開一個又一個來勢洶洶的繡帕,便也隱匿身形,繼續潛行。
最終,秦祀月穿過長長的花街柳巷,走進了一間毫不起眼的小酒館,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蕭亦循打量了一番,酒館雖小,卻窗明幾凈,陳設古樸,還有幾捧新摘的野花作為點綴。
點完菜后,秦祀月一邊替蕭亦循布施碗筷,一邊說道:“你別看這酒館小,做菜可是自有一絕,殿下身份高貴,自是從小嘗遍山珍海味,不過偶爾換換口味也不錯。”
蕭亦循從她手中接過碗筷,“我自己來便好,出門在外,秦姑娘不必以王爺之禮待我。”
秦祀月點點頭,欣然同意,“也好,我也不太會伺候人。”
菜品算不得精致,味道卻是從未體味過的清爽,入口綿長,帶著一絲人間煙火氣。
“怎么樣?可還入得了殿下尊口?”秦祀月滿懷期冀地望著他。
“如姑娘所言,堪稱一絕。”蕭亦循不吝稱贊道。
吃完一頓飯,秦祀月看了看窗外,又點了一壺茶水,“殿下,外面日頭正烈,不如喝杯茶休息片刻?”
蕭亦循言道,“也好。”端起茶杯,細細品了起來。
待到窗外人聲逐漸喧囂了起來,秦祀月叫來小二結了帳,與蕭亦循一同走出酒館。
走了不出數十步,就看到春風樓門口站著兩個京兆府的差吏,不一會兒便見到另外兩個差吏抬著一具尸體從里面出來了。尸體上蒙著一塊白布,遮住了死者的面容身材,從露出的翠色衣衫一角可以推斷死的是個樓里的姑娘。尸體被抬出來的那一刻,傳來一陣香醇濃烈的酒味。
旁邊人群議論紛紛。
“呦!這酒香一聞就是好酒!”
“這春風樓頭牌芍藥姑娘怎么說死就死了?”
“聽聞芍藥姑娘大半個月前開始便整日喝得醉醺醺的,怕是遇到哪個負心郎辜負了紅顏美意吧。”
“頭牌一夕斃命,春風樓的顧嬤嬤怕是要哭瞎雙目嘍!”
秦祀月驟然駐足,抬頭一望,指著春風樓二樓,奇道,“殿下,您看,那可是康王殿下?”
蕭亦循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站在春風樓二樓小窗前的正是康王蕭霂嶺。
蕭霂嶺望著差役們抬著芍藥的尸體漸漸遠去,臉上露出濃濃的悲傷神色,當他的目光觸及樓下站著的蕭亦循時,悲傷神色戛然而止,勾勾唇角,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淡紫色的金冠華服襯得那張白皙的俊臉尤為粉面油滑。他朝蕭亦循揮了揮手,熱情地招呼道,“循弟你可算是開竅了,這花前街上就屬春風樓的姑娘最為銷魂,快來與我舉杯同飲,共消美人恩。”
蕭亦循淡淡一笑,“亦循向來福薄,怕是無福消受美人恩,兄長盡興便好。”
蕭霂嶺聳了聳肩,做了個十分可惜的表情,“見到循弟在此地出現,為兄還以為循弟開竅了,沒想到還是這般不解風情。既不娶妻納妾,又不流連花柳,莫要憋壞了才好。”說完扶著窗沿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著笑著,見無人附和,便輕哼一聲,悻悻地闔上了窗。
回去的路上,兩人一時無話。
走在長街之上,男子雍容淡雅、玉樹臨風,女子亭亭玉立、姿容嬌俏,乍一看,堪稱一對璧人。然而,幾個孩童笑鬧著從他們身邊經過,指著秦祀月大聲嚷嚷著,“秦家姑娘要不得,秦家姑娘要不得……”
蕭亦循看看她,眼眸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祀月對孩童們的話恍若未聞,回視著蕭亦循的眼睛笑了笑,“殿下有話要問我嗎?”
蕭亦循移開目光,口吻疏淡,“秦姑娘有話要對我說嗎?”
聞言,秦祀月眉毛挑了挑,“有。”頓了頓,她一口氣說道,“小女姓秦,名祀月,家父京兆尹秦風,家住青書街一十六號,年歲十七,尚未婚配。”
一旁樹上掛著的、房頂上趴著的、草堆里縮著的、茶棚里喝茶的暗衛們都興致勃勃地盯著自家主子的臉,只可惜自家主子向來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把真實情緒掩藏得極好,聽聞秦家姑娘的一席肺腑之言后,面容毫無波瀾,只淡淡說了一句——“秦府到了,姑娘請進去吧。”然后就瀟灑地轉身離開了,留人家姑娘獨自一人站在家門口,神情蕭瑟地望著心上人遠去的背影。
看到此情此景,暗衛們默默地握緊了小拳頭,心中不約而同地想道,“主子,你真是太不解風情了。”
竹林深處,格外寂靜,悄無聲息,一座四合院落靜靜坐落于此,門戶緊閉,墻體舊跡斑駁,仿佛在此盤駐了千百年。
屋舍之中,重重紗幔之后,有人素手焚香。
一黑衣人敲門進屋后,稟報道,“公子,現已查明,正是千日醉。”
焚香的手稍稍停了一下,冷冽如冰、沙啞低沉的聲音穿過重重輕紗傳出,“距她離開有多久了?”
黑衣人思忖一番后答道,“兩年零六個月。”
紗幔之后靜默良久,只聽屋外竹林中傳來陣陣瑟瑟風聲。
清冷的聲音再度響起,如同千古醞釀的嘆息,“這建寧城看似平靜,實則暗波已起,十多年前種下的因,而今也該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