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又是那個聲音, 那個一直契而不舍地呼喚著她的聲音。秦祀月心想,這人莫不是個傻子,明知道她不會回應還一遍又一遍地叫她。
那人顯然無法得知秦祀月的心聲, 自顧自地說著, “阿月, 你還記得這塊血玉嗎?”
說完, 他輕笑了一聲, 似乎回憶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偷走的那一塊。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不是顧太后, 是殷蕁。這是南疆殷家世傳的玉石,那天你披著月光翻窗入室, 當時我就想煜王府的安防該整治整治了。可是當你對我粲然一笑, 我就知道你沒有惡意。其實, 我并不是一個相信直覺的人,但是那一次我信了, 便由著你折騰,就連你走的時候順走了這塊血玉我都沒有阻止,因為我感覺你肯定還會回來。”
他頓了頓,“后來,你果然回來了, 那包銀針是不是你故意留下的, 我無法確定,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你接近我肯定是有目的的。我刻意疏遠, 原想著接受與司徒家的親事是個明智的選擇, 那瑤郡主與我自小便相識,溫柔賢淑, 蕙質蘭心,至少不會連個荷包都繡不好。”說到這里,他又輕聲笑了起來。
“本以為可以就此相安無事,誰曾想你又死乞白賴地跟著我去了湘州。在信南驛館外看到你策馬而來,我是真的頭疼,頭疼脫離了自己掌控的情勢,也頭疼脫離了自己掌控的心緒。果不其然,從湘州回京之后,我是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與司徒家的親事了,即便知道你居心叵測,我也甘之如飴。阿月,你可真是個大麻煩。”他略帶懊惱道。
“阿月,你可知道當皇兄把這塊血玉轉交到我手上時我有多難過,雖然知道你別有動機,可是謎底揭曉的時候我仍無法坦然接受,甚至自欺欺人地想,只要我不提,我們便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后來,看到你徹夜守著景王府,聽著那人的笛聲,再后來看到你肩上的傷,斷定了你的身份,我是真的分不清自己內心是憤怒還是痛心了。”他對她訴說著,語帶苦澀。
“在那以后,我曾無數次地想過要去秦府找你,可是又硬生生逼迫自己按耐住了。你都沒有給我理清心緒的時間,就用那么決絕的方式離開了。阿月,你可真狠心吶。”他似乎有些委屈。
“原本以為我會就這樣了此殘生,可是你又給了我希望,寄書讓我去了西納。我到了西納你卻又不愿現身相見,后來相見了你又不肯相認,我都聽到暗衛們在背地里議論說你是負心漢。”他恨恨道,“說得還真對,招惹完就一走了之,可不就是負心漢嘛。”
聽到這里,秦祀月忍不住了,很想開口反駁,無奈卻提不上力氣。
那人又輕嘆了一聲,“涼薄便涼薄吧,反正此生是躲不開了。”口吻中有那么一點認命的味道。
這人究竟是誰?秦祀月努力地想睜開眼睛看一看。
一睜眼,入眼的卻是一個四面鐵欄的牢籠,秦祀月同其他十幾個孩童一起被關在這座鐵籠里。牢籠中的孩童有男有女,襤褸的衣衫,散亂的頭發,指甲中的黑色污垢,無一不顯示著這里惡劣的生存環境。牢籠并沒有上鎖,可是卻沒有一個孩童打開鐵門跑出去,這說明了一件事,他們跑出去會面臨更可怕的后果。
輕緩而有節奏的腳步聲響起,緊張恐懼的氛圍在牢籠里蔓延開來,孩童們有的瑟瑟發抖,有的小聲啜泣,秦祀月尚不知道自己將要面臨的是什么,只神情木然地盯著那扇鐵門。
進來的人并沒有什么不尋常之處,一個平庸蒼老的男人,平凡的相貌,平凡的身高,平凡的穿著,當他開口說話發出暗啞聲音的時候,秦祀月才認出這就是那個將她帶至此處的那個蒙面人。“孩子們,走吧,鍛煉的時候到了。”男人對他們說道,目光中含著隱秘的興奮。
接下來的生活看似十分單調且平常,那個男人教給他們拳腳功夫,教他們如何使用暗器,教他們如何隱藏自己……只是,學得不好的孩子會被帶走,被帶去哪里卻無從得知。秦祀月再也沒有見到過那些被帶走的孩子,直到后來她被扔進萬蟲窟,見到了里面遍地皆是的兒童骸骨和破碎布料,她才知道那些被帶走的孩子去了哪里。
秦祀月在這里學得很快,很快便從一眾孩童中脫穎而出,正如那個男人所說,她很有天賦。
當被關在一起的那一群孩子只剩下四個的時候,那個男人停止了對他們的訓練,將他們分成了兩組,讓他們完成一場游戲,一場生與死的游戲。他們被扔到了一片古老的叢林里,里面尋不到半分人跡,那個男人給他們的任務是活下去,并且殺掉對手。
與秦祀月搭檔的是一個名叫明淵的男孩,一個沉默寡言的男孩,卻使得一手好暗器。
“你去將他們引過來,我埋伏在這里用暗器殺了他們。”明淵對秦祀月說,語氣很稀松平常,好像他要殺的不是兩個人,而是兩只螻蟻。
秦祀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去將他們引過來,我的暗器用得不比你差。”
明淵移開目光看著旁邊的草叢,不說話了。
“如果你想活下去,最好祈禱我也能活著,你一個人是無法勝過兩個人的。”秦祀月面無表情地說著,從樹上折下兩支斷枝,除去多余的枝葉,用隨身攜帶的匕首將斷枝的一頭削尖。
明淵扭頭看著這個只到自己肩膀的小女孩,感覺自己在她面前硬生生矮了一截,盯著她手中的樹枝問道,“你要做什么?”
“抓魚。”秦祀月說完便將其中一支樹枝遞給了他,“我們不敢貿然現身,他們定然也是,真正的交鋒至少要等上一兩天,如果你不想到時候無力拼斗的話,最好先填飽肚子。”
明淵接過樹枝,訥訥地看著她,幾番欲言又止,“你……你幾歲了?”
秦祀月怪異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卻還是回答了,“七歲。”
只七歲就有這么多彎彎繞繞的心思,明淵在心里暗道,長大了還得了,見秦祀月走開了,他急忙追上去,“我叫明淵,今年十歲,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秦祀月。”秦祀月頭也不回地答道。
他們在溪邊抓到了不少活蹦亂跳的魚,生火烤熟,雖然沒有調料,卻也算是飽餐了一頓。
“秦祀月,你真厲害。”明淵摸著自己略微鼓起的肚子,打著飽嗝說道,“你是從哪里來的?我是從湘州虞縣來的,從前我父親是個私塾先生,可是后來他死了,家里境況不好,我就偷偷溜出來賺錢,沒想到錢還沒賺到就被帶到這里來了。”
秦祀月推翻了之前認為他沉默寡言的評論,這人一旦熟絡起來簡直可以說是有些聒噪了。她躺在軟軟的草皮上,雙手枕在腦后,望著天上一閃一閃的星星,慢慢閉上了眼睛。
過了很久,久到明淵以為她已經睡著了,她才開口說道,“我是從建寧來的,我父親也死了。”
為了隱藏行蹤,他們沒有生火,所以明淵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唯一可以斷定的是,她應該很難過。“那我們也算是同命相憐了,等從這里出去之后我就帶你去湘州玩兒,帶你去吃我最喜歡的臭豆腐,虞縣西山腳下的臭豆腐好吃極了,你一定會喜歡的。”他眉飛色舞地描述著,笨拙地安慰著她。
秦祀月輕輕說了一個字,“好。”
正如秦祀月所言,他們與另外兩個人狹路相逢已經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另外兩個人都是孔武有力的男孩子,一番較量之后,秦祀月他們明顯落了下風。
“明淵,快跑。”秦祀月躲過迎面而來的重拳,急促地喊了一聲。
明淵無暇看她,一邊應付著對方的攻擊,一邊對她說道,“你是女孩子,你先跑。”
秦祀月一個靈活的翻身,在對方腰上重重踢了一腳,飛奔過去拉住明淵的手,“那就一起跑。”
明淵看進她明亮的眼睛里,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圖,反手拉住了她的手,和她一起朝一個方向飛快地跑去。昨天,秦祀月和他在林子里設了兩個陷阱,是用來抓兔子的。
那兩個男孩果然對他們窮追不舍,很快便跟上了他們。
秦祀月與明淵對視一眼,微微點頭。然后,他們同時抓住了一棵樹的樹干,將身體調了個方向。
追在他們后面的那兩人毫無準備,停下來的時候已經一腳踏入了陷阱之中,雖然那陷阱不足以致命,卻也給了秦祀月他們足夠的時間,飛刀和匕首同時出手,兩具孔武的身體同時倒地,脖子上各留下一道細長的血口子。
明淵哈哈大笑,一手摟住秦祀月的肩膀,“阿月,你看,我們多厲害!”
秦祀月看了一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再看著那張洋洋得意的臉龐,不由得也跟著扯了扯嘴角,“嗯。”
“好,我果然沒有看錯。”蒼老的男人如同鬼魅一般從樹叢間走出,伴隨著嘶啞刺耳的笑聲,“這個游戲你們贏了,現在進行第二個游戲。”他手上拿著兩柄長劍,分別遞給他們兩個人,扭曲而興奮地笑著,“現在,你們用這柄劍殺了對方,活下來的那個就算贏了。”
兩個孩子臉上的笑容同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驚駭與僵滯。
秦祀月仰頭看著那個男人,正打算將手中的長劍摔在地上,卻聽到明淵輕聲說了一句,“阿月,對不起了。”接著就是長劍劈空而來的聲音,她本能地揮起了長劍。
“呲——”劍鋒入肉的聲音,秦祀月卻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她怔愣地扭頭,鮮血從明淵的胸口汩汩流出,本該握在他手中的長劍此刻卻落在地上。
“為什么?”秦祀月睜大了眼睛,低聲問。
“阿月,對不起,不能帶你去湘州了。”明淵笑著說,每說一個字便有血液順著他的嘴角流出,“阿月,好好活下去,去嘗一嘗虞縣西山腳下的臭豆腐。”
滾燙的淚珠從眼中涌出,秦祀月松開握劍的手,接住他倒下的身體,用命令的口吻對他說,“明淵,你別死。”
明淵最后朝她笑了一下,“阿月,我有一個妹妹,跟你一樣大,你們要是見著了一定能成為好朋友。”然后,十歲的男孩緩緩合上了雙目,臉上還掛著淺笑,似乎看到了世間極美好的事物。
秦祀月仰起頭看著那個相貌蒼老的男人,問,“你是誰?”
男人仰天大笑,“別人都叫我聽風老人,你可以叫我師父,因為我決定將你收為我的第十二個弟子。”
“你要教我殺人?”秦祀月問。
“是。”男人肯定道。
“你就不怕我學會之后把你給殺了?”秦祀月問。
那男人笑得更開心了,“我很期待,因為你那十一個師兄師姐還沒有人有本事活到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