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祀月走在青書街上, 夜未深,周圍人家屋里還亮著火光。青書街上所居住的大多是在朝為官之人,所以整條街都顯得書墨氣息十足。
忽然, 一陣脂粉香竄入鼻腔, 秦祀月勾唇挑眉, 迅捷地閃身避過左側撲來的人影, 素手拈針, 繞腕一擲。
梁湘堪堪躲開,飛針從他鬢邊擦過,腳下一個踉蹌, 站穩后怨念地瞅著秦祀月,不滿地抱怨, “美人東家, 辜負人家投懷送抱的一番心意, 真是不解風情。”
秦祀月對他的煙視媚行視而不見,開門見山地質問道, “聽說你前幾日便回來了,為何到此時才來見我?”
“哎呀,我的美人東家呀,好不容易從乾州那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回來了,你總得讓我去找幾個美人敘敘舊吧, 否則人生在世還有什么意思?”梁湘從胸前掏出一個青色的錦囊拋給她, “喏, 你要的東西?!?
秦祀月揚手接住他拋過來的錦囊, 打開一看, 里面是半塊黑色的腰牌以及一張折疊起來的宣紙。
梁湘見她將錦囊收入袖中,急忙趁勢追問道, “美人東家,這第一件事我辦得可還算合您的心意吧?第二件和第三件事是什么?您盡管交代,我這就去辦!”
秦祀月面無表情地瞥過他眉飛色舞的臉龐,從袖中取出一支小巧的翠色瓷瓶,“這是望君歸的解藥,可暫緩其發作,瓶中只有三個月的劑量,記得三個月后來找我?!?
梁湘噘著嘴伸手去接瓷瓶,神色十分哀怨,“美人東家,你如此這般只怕是這輩子都沒人敢娶了,女兒家還是柔善些才可人?!?
秦祀月挑挑眉,驀地松手,小瓷瓶眼看就要掉落在青石板地上。
梁湘手忙腳亂地撲過去,連看家輕功點花步都用上了,才勉強接住。
秦祀月對著趴在地上的梁湘聳聳肩,風輕云淡,“不好意思,手滑了。”
陳祿臨端著銅盆從小樓走出來,看到簡戌正在廊前的園子里踱來踱去,步伐略顯焦躁,不時抬頭望一眼二樓的窗戶,手中緊緊捏著一封信函。
簡戌見他出來,走上前問道,“殿下可睡下了?”
“沐浴洗漱完便躺下了?!标惖撆R盯著他手上的信箋,他從信封的紙張認出那是王府的加急信箋,“簡大哥可是有急事要稟報?”
簡戌搖了搖頭,輕嘆一聲,“罷了,明日再說吧?!?
兩日前,一封圣旨降到湘洲,直接送達湘左風火營,猶如一聲巨雷炸裂在秋季的天空。
“湘左風火營副將陳奇,守城期間私自帶兵外出,目無法紀,擾亂軍心,仰愧于君,俯愧于民。十日后斬首,欽此。”
風火營主將霍齡走進陳奇的營帳,見陳奇坐在矮凳上,雙肘支在膝蓋上,頭埋得很低,只能看見烏黑的頭頂,看不見那張年輕的面孔。
霍齡在他身側坐下,他想了很久,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濃烈的憤怒與悲涼如涌浪般一陣一陣地沖擊著他的心臟。已是不惑之年的他在沙場上縱橫馳騁二十余載,饒是見慣了馬革裹尸,也從來沒有過如現在一般強烈的情緒。
“我這就趕往京城面見陛下,就說是我讓你去接應殿下的?!被酏g倏地站起身,語氣強烈地說道。
“沒用的,大哥。”陳奇仰起頭,臉上是出人意料的平靜,“你應該知道的,陛下這道圣旨針對的是誰?!?
霍齡整個人遲滯了一下,緩緩坐下,宛如被人抽去了全身的力氣,口中反復囁嚅著,“君臣……君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莫不是要重蹈老王爺的覆轍?”
“大哥,可否替我傳一封書信給殿下?”陳奇問。
霍齡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
從開始記事起,蕭亦循就認識了一個女人。她住在父皇從來不會踏足的那個冷宮里,她總是坐在冷宮的門檻上望著南方,小小的蕭亦循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望著南方,明明那里除了一堵墻之外什么都沒有。
他曾經問過母后,那是誰。但是母后從來沒有回答過他的問題,只是憂傷地看著冷宮的方向。
后來有一天,那個女人叫住了他,給了他一塊桂花棗糕,他吃過很多桂花棗糕,但是都沒有她給的那一塊好吃。從那以后,他便常常去那個冷宮里玩耍。
他聽到冷宮的宮女叫她郡主,從來沒有人稱呼過她娘娘,這讓他更加好奇了,她究竟是誰?
漸漸地,他發現她真的很厲害,好像什么都知道。她知道天南地北的風景,她知道縱橫捭闔的權謀,她知道如何做出最美味的糕點,她也知道如何對出最工整的詩句。
“你為什么什么都懂?”蕭亦循問她。
她摸著他的頭頂,笑著對他說,“我怎么可能什么都懂,我不懂的太多了。我不懂帝王,不懂人心,不懂建寧到南疆的路為什么那么長,也不懂自己為什么還活著……”很多年后,蕭亦循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笑容都是因為開心。
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在蕭亦循八歲的生辰。
蕭亦循帶著好多從父皇那兒得來的稀罕玩意兒去找她,她坐在火爐旁,裹著一條雪白的貂裘。蕭亦循不懂,天氣明明不冷,她為什么還要烤火呢。
她招呼他坐下,讓宮女拿來剛做好的綠豆酥,還同他一起研究了那些稀罕玩意兒。
其間,她咳嗽得很厲害,蕭亦循問她要不要請太醫來瞧瞧。她說,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茍活了這么多年,終于可以去見父親了。
蕭亦循問:“你的父親是誰,他住得離建寧很遠嗎?”
她說:“是啊,很遠。他是世界上最慈愛的人,他若是能見到你定然會很歡喜?!?
臨走之前,她對他說:“循兒,將來一定要回南疆,一定要回去?!?
蕭亦循后腳才剛剛跨出冷宮大門,便聽到身后傳來宮女焦急的呼喚聲——“郡主,郡主,蕁郡主……”
第二天,冷宮里處處掛上了白紗,他終于第一次看到父皇踏入了那座常年冷若冰窟的宮殿。
“殿下,月姐姐來了。”
陳祿臨的呼喚聲將他從思緒中拉了回來,蕭亦循將手中的書信壓在了案上的一卷書下,“請她進來吧?!?
陳祿臨蹬蹬蹬地跑下樓去請秦祀月上來了。
秦祀月抱著兩大壺酒而來,笑著問:“剛挖出來的陳年竹葉青,殿下可要嘗嘗?”
陳祿臨連忙阻止道,“月姐姐,殿下不宜飲酒。”
蕭亦循卻抬了抬手,“無礙。”
秦祀月朝陳祿臨得意地笑了笑,挑挑眉,“祿臨乖,去拿兩個酒杯過來,順便再準備兩個小菜?!?
見自家殿下點頭示意,陳祿臨嘟著嘴十分不情愿地下樓去了。
秦祀月將酒壺置于桌上,目光掃過書案,伸手捏住書信的一角將其從書卷下抽了出來,快速閱覽完畢,又放回原位。
這時,陳祿臨拿著兩個酒杯回來了。
秦祀月一把扯掉壺口的塞子,將兩個酒杯斟滿,書房里霎時彌漫起酒香。
蕭亦循從書案前踱步過來,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雖然竹葉青已經算是比較溫和的酒了,他還是嗆得咳嗽了兩聲。
秦祀月看著他微微泛起紅暈的臉頰,不由笑出聲來,又替他將酒杯斟滿。
不一會兒,一個酒壺便空了。
秦祀月見蕭亦循悶頭不語地自斟自飲,率先開口說道,“陳將軍有一兒一女,也算是后繼有人了?!?
“是我害了他?!笔捯嘌吐曊f道,“他讓人捎來書信,讓我不要因此去面圣。可是,蕭某何德何能讓他為我殞命……”
秦祀月半翕著眼眸,凝視著自己面前的酒杯,“陳將軍說的也不無道理,此時無論殿下是否面圣,都改變不了結局?!比羰遣磺笄?,陳奇自然是必死無疑;若是求情,那位多疑的帝王只會更加懷疑蕭亦循的忠誠,陳奇亦無生還的希望。
“蕭某所虧欠的太多了……”蕭亦循左手舉著酒杯,右手手肘撐在桌面上,右手扶著額頭,清雋的眉宇間一道淺淺的褶皺,素來平靜無波的眸子中風云翻涌,再不復平日的溫文。
“我知道殿下向來無所求?!鼻仂朐聦⒕票瓬惖酱竭吤蛄艘豢?,“可是,如今到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時,殿下應該有所思量才是。”
蕭亦循已然微醺,“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此等道理蕭某豈會不知?只是沒想過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快得令人措手不及……若只是我,那便也罷了,而今還累及他人性命……”
他向來知道,皇座之上的那位不是寬宏大量之人,否則先帝所出的幾位親王也不會都至今仍然被挽留在京城。與其說是挽留,倒不如說是扣留。他一直步步小心謹慎,從未顯山露水。在他人眼中,他不過是個身體羸弱、不問政事的閑散親王而已。原來,他的那位兄長從來沒有對他放松過警惕。
秦祀月徐徐湊近他面前,將他額前垂下的一縷碎發撥開,輕聲說:“殿下,去面見皇帝陛下吧,無論結果如何,去告訴他陳將軍是一位良將,告訴他陳將軍為百姓剿滅過多少匪寇,為大齊流下了多少血汗?!?
蕭亦循抬起頭,半明半滅的眸子里流露出一絲驚訝的光芒,“我以為你會同他們一樣勸阻我。”他一邊說著,一邊慢慢綻出一絲如釋重負的微笑。
秦祀月挑挑眉,嘴角上揚,“小女子婦人之見,自然是比不上殿下的那些謀士,只是依著喜好行事罷了?!?
唯有如此,你余生才可無愧悔;唯有如此,百姓才會知你重恩義;唯有如此,天下人才會了解他們君主仁慈面具下的真面孔。既然無論作何選擇都注定了日后的路途坎坷不平,那為何不讓這條路走得更酣暢淋漓一些?
夜幕星稀,一位頭戴斗笠的黑衣人走進了花前街上一家布莊的后院。夜已經深了,院內的一間屋子里還亮著火光,顯然是在等候來人。
黑衣人推門進屋,布莊掌柜起身相迎,“公子。”
被稱為公子的黑衣人點了點頭,喉嚨里發出低沉粗啞的聲音,“聽說有買賣上門了?”
“是?!闭乒褚晃逡皇爻蕡蟮溃扒叭沼腥四弥狅L令找到鋪子里,說是要取王游的性命。”
“王游?吏部尚書王游?”黑衣人不確定地重復了一遍。
“正是?!闭乒窨隙ǖ溃瑫r將一枚玄鐵令牌遞出。
黑衣人接過那枚令牌,纖白的手指在黑色的玄鐵上摩挲著,“聽風令……那倒是不得不接了。迄今為止還有兩枚聽風令在外,也不知何時會出現?!?
陷入沉思的黑衣公子沒有發現掌柜臉上露出的復雜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