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 在這蔚然天地間煢煢孑立是種什么樣的感受?
蕭亦循曾經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心情,從未覺得孤寂是一件難以忍受的事情,甚至有些享受這種無牽無掛。然而, 當一個人感受過南疆的溫暖如春之后, 還會喜歡北國的寒冷刺骨嗎?
“這位小公子長得好生俊俏, 奴家今夜特來采花, 不知公子可愿?”
“小女姓秦, 名祀月,家父京兆尹秦風,家住青書街一十六號, 年歲十七,尚未婚配。”
“覺得殿下晚上會餓, 就給殿下送吃的來了。”
“殿下, 祀月明白的。”
“殿下, 去面見皇帝陛下吧,無論結果如何。”
“殿下大可懷疑我的身份和我的用心, 但是,懇請殿下相信我,我絕對不會做出對殿下不利之事。”
一詞一句,言猶在耳。
踏月而來的颯爽身影,信南驛館外的鮮衣怒馬, 高樓之上的相酌對飲, 歷歷在目, 恍如昨日。
他一貫待人溫善有禮, 實際卻從來不是容易親近之人, 她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翻窗而入,闖進了他的臥房, 也闖進了他的命中,攪渾了一潭清水。
他親身感受著她的身體一點一滴喪失溫度,親眼看著她躺在棺槨之中被長埋地下,卻依舊無法相信,她,就這樣消失了?
原來,一個人坐在這窗前竟是如此寂寥。
陳祿臨將桌上未減少幾口的菜肴收入食盒,搖搖頭,心中暗自嘆了一口氣。殿下又在盯著那個極丑的紅色荷包發呆了,自從去年除夕之夜,殿下從宮里回府之后便再也無法站立,也不知是因為天氣嚴寒還是因為其他……
月姐姐已經過世快半年了,就連秦大人都已經從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哀痛中走了出來,可是,他卻再也沒有見殿下笑過。南疆的政務未曾落下,朝中的公務未曾懈怠,待人接物也毫無閃失,不過,殿下卻再也不曾握過劍,不曾撫過琴,不曾作過畫,飯菜吃得極少,大夫開的藥也不愿服用。
這樣的殿下讓他覺得,如同被抽走了心神的人偶一般。盡管他不愿去相信,卻還是無法自抑地想到——殿下他,好像只是在生無可戀地等待死亡。
青山環,綠水繞,鴻雁萬里,飄渺人家遠。西納偏居西南一隅,境內多山,山中多谷,青翠常駐,嫣紅鑲綴。世上鮮少有人知道,在西納東北邊陲的一片人跡罕至的無名山中,那位曾經被西納人敬奉為藥師佛轉世的人已經在此隱居了六載有余。
藥廬前的草亭下,一位青衣男子彎著腰,手中的蒲扇徐徐扇動,紅泥火爐中的火平穩地燃燒著,爐上的瓦罐咕嘟嘟熬煮著,藥香彌漫。青衣男子身形瘦削,相貌平平,膚色極白,仿佛終年不見陽光。
“你說的那個人什么時候來?”青衣男子語氣冷淡地問道。
藥廬前一棵桃樹花開正旺,宛如一片粉色的云彩,云彩之中,垂下一片暗紅色的袖子,紅袖之下,纖白的手握著一只青瓷酒壺,清泠含笑地女聲響起,“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你這般著急,是想盡快得到那壇菡爐酒吧。”
青衣男子朝半躺在桃樹之上的女子冷冷地瞥了一眼,指尖一彈。
一片白煙頓時在桃花間散開,女子急忙從樹上躍下,卻還是未能完全避開,身上沾染了些許白色粉末。女子抓耳撓腮,大吼道,“謝執!你這個小心眼兒的!竟然用癢癢粉!”
青衣男子輕描淡寫道,“對于你這種百毒不侵的,也只有這個稍微有些用了。”
蕭亦循由于腿腳不便,已有近六個月未曾上朝,每日在書房中臨窗而坐,這一坐便是從破曉坐到黃昏。
簡戌對此十分擔憂,終于忍不住對自家主子勸說道,“殿下,今日天氣晴朗,到庭院中賞賞花可好?”
蕭亦循緩緩搖頭,翻著手中書卷,“不必了。”
簡戌垂首,心中焦慮,卻不知如何勸解。殿下的心思他是知道一些,卻未曾料到殿下受到的影響竟會如此之深。
“殿下,殿下……”陳祿臨急急忙忙、連滾帶爬地從樓梯跑上二樓。
“慌慌張張,成何體統。”簡戌忍不住繃著臉訓斥道。
陳祿臨瞄了一眼簡戌嚴肅的表情,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慚愧地低下腦袋,誠懇認錯,“祿臨知錯了。”
“如此慌張所為何事?”蕭亦循問道。
陳祿臨恭恭敬敬地將一張皺巴巴的紙放在書桌上,“方才祿臨從集市歸來,走到王府門口時有人給了我這張紙,請殿下過目。”
蕭亦循將那張皺巴巴的紙展開,是一張西納的地圖。地圖上北方的一座無名山被圈了一個紅圈,紙上還寫著一句話——“山水草廬,靜候君子”,字跡娟秀,若曾相識。蕭亦循趕緊翻開案上的一本書,從書中抽出一頁紙張,紙張上寫著“秦祀月”三個字。兩張紙放在一起,對比之下,字跡竟是完全吻合。
蕭亦循眸中綻放出一縷恢復生機的光輝,“立刻把那個送信的人帶過來。”
“就知道殿下肯定要找她問話,所以我特地將她留下了。”陳祿臨一邊得意洋洋地說著,一邊下樓去找送信之人了。
待見到那送信之人,蕭亦循的心里滑過一絲失望,竟是個五六歲的女童,怕是問不出多少有用的信息。
穿著粗布衣裳的垂髫女童被領上樓,見到蕭亦循他們時明顯表現得有些局促不安,雙手不停地絞著自己破了一個洞的衣角。
“這封信是你送的?”蕭亦循急切地問道,也顧不上和顏悅色了。
小女孩點了點頭。
“你為什么要將這封信送過來?這封信是誰給你的?”
小女孩膽怯地瞅著他,聲音微微顫抖,“是一位穿紅衣服的姐姐給我的,姐姐還給我買了兩串糖葫蘆。”
蕭亦循眼神再度亮起,“那個姐姐長什么模樣?”
小女孩搖了搖頭,“姐姐帶著斗笠,看不見。”
蕭亦循目光回到那張紙上,沉默片刻,對陳祿臨說道,“帶她下去吧。”
“是。”陳祿臨應道。
小女孩跟在陳祿臨身后向門口走去,回頭望了一眼那個坐在輪椅上長得分外好看的哥哥,總覺得這位哥哥看起來好像很傷心。接著,她又想起了那個給她買糖葫蘆的姐姐,她曾問那個姐姐為什么不自己過來送信,姐姐說,因為那個人已經不再信任她了。那個人是誰?是眼前的這位哥哥嗎?
開春以來六個月,朝中看似風平浪靜,維持了多年的平穩格局實則早已被打破。
赫古大軍壓境,各地郡王蠢蠢欲動。去年康王請命前往殷州剿匪,這一剿便是近十個月,毫無還朝之意,其意圖再明顯不過;而景王背后的徐家勢力與圣上的母族顧家之間的恩怨早已不是什么秘聞。
而今,唯一對皇帝陛下忠心耿耿的親王便只有其胞弟煜王殿下了,雖然煜王頑疾纏身,但是其屬地南疆的軍事實力卻不容小覷。
不過,事實果真如此嗎?
文新十五年七月初一,六個多月未曾踏進玄霄殿的煜王蕭亦循突然請求前往南方休養身體,圣上百般挽留未果。七月初二清晨,煜王蕭亦循率全體王府衛兵仆役往南方而去,一夜之間,整座煜王府人去樓空。
寬敞舒適的馬車之內,蕭亦循閉目倚著車廂,雙腿無力地垂著。“循兒,走吧,去你該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情,無論你要做什么母后都會支持你。”這是臨走之前太后在詠華宮中對他所說的話,仿佛她早已預見了這一天的到來。
“簡戌,留一隊衛兵隨我們去西納,其他人都去湘州吧。”他閉著眼向車窗外的簡戌吩咐道。
“是。”簡戌聽命道。
滿身藥香的青衫男子一手拎著水桶,一手拿著水瓢,正在給剛剛栽種的茯苓澆水。
紅衣女子挎著一個包袱從草廬中走出,同他說道,“今日鎮上有早集,我去置辦些物品,若是有朋友來了,你替我好好招待一下。”
“我向來不會招待人。”青衫男子淡漠地拒絕道。
紅衣女子忍住了揍他的沖動,卻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好吧,你只需負責診治便行了。”說完,她推開柴門走了出去,消失在羊腸小道的盡頭。
就在紅衣女子走后不多時,一小隊人馬出現在羊腸小道上,其中,一位穿著白色錦衣的清俊公子坐在竹轎之上,由人抬著。
見到澆水的青衫男子,簡戌隔著籬笆作了一揖,“這位仁兄……”
“你們是從大齊來的吧?東邊那三間屋子供你們居住。”簡戌問路的話還沒說出口,青衫男子已經脫口道。
簡戌回頭,向自家主子投去請示的目光。
蕭亦循朝他輕輕點了點頭。
“仁兄知道我們的來歷?”簡戌問道。
青衫男子的目光在竹轎上的公子的身上逡巡片刻,“我知道你們的身份,但是我對此并不感興趣,我只是受他人之托要醫治他的腿疾而已。”
“敢問公子是受了何人之托?”竹轎之上的蕭亦循拱手拜問。
青衫男子將水瓢放進桶中,拎著水桶往回走,“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還有,我不喜歡公子這個稱呼,你們可以叫我大夫。”
為什么我有種強烈的想要揍他的沖動呢?簡戌在心中默默反省自己的暴力。
煜王府其他眾衛兵:簡老大,你不是一個人……
雖然對現狀尚未理清頭緒,雖然對草廬的主人充滿了莫名的暴力沖動,但自家主子好像對這個脾氣古怪的大夫很信任,于是煜王府眾人便在此處暫住了下來。
夜幕降臨,澄澈的藍黑幕布上星光燦爛。
西邊的草廬之中,青衫男子配完最后一副藥方,望了望屋外空蕩蕩的院子,勾唇嗤笑,“呵,還不回來,果然是溜之大吉了么,原來你也有怕的時候……”隨后,他便抱著一堆藥石去了東邊的草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