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鎮上的一家客棧內, 清麗的女子脫下被藥味侵染的深紅色寬袍,換上了一件白底藍紋的勁裝。“咚——咚咚咚——咚咚——”有節奏的敲門聲響起,女子旋即邁著輕盈的步子走到門邊, 未多問一句便打開了房門。
“公子, 明田的錫礦開了。”錦予走進房間之后便立刻稟報道, 可見這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
明田是西納東南方的一座城鎮, 本是一座安寧祥和的小城, 然而,七年之前有人在明田發現了一處金礦之后,各地的商賈政客便趨之若鶩地趕往此地, 后來,此地又陸續發現多處稀有金屬礦脈, 很快便發展成為了一座規模較大的繁華城鎮。由于西納向來以友好示人, 與各國均不交惡, 因而此地云集了來自周圍各國的人,可謂魚龍混雜。
“終于開了。”秦祀月推開南向的窗戶, 清澈的眼眸中映著遠方層層疊疊的山巒,“既然如此,明日便啟程去明田吧。”
穿著月白錦衣的蕭亦循坐在草廬前的空地上,閉著眼睛,微微仰著頭, 黛黑的眉, 英挺的鼻, 俊秀的唇, 清雋如畫的面龐在陽光下染上了一層光暈。整個人與前幾日相比如同脫胎換骨一般, 精神爽利,眉宇內斂卻暗藏鋒芒。他的五感已經恢復, 甚至比之舊時還敏銳了許多,雖然還無法行走,但雙腿已經可以挪動。
這才一日光陰,就有如此神速的變化,簡戌等人激動得無以復加,恨不得跪下來給草廬的主人磕幾個響頭大呼一聲“神醫在世”。
嗅到略帶苦澀的藥香落在自己身旁,蕭亦循睜開深邃的眼眸,向來人作揖道,“還未感謝大夫的大恩。”
謝執剛剛外出歸來,左手抱著一個青白瓷酒壇,身形挺拔如修竹立于一旁,直言不諱:“我只是受人俸祿替人辦事而已,你這大恩與我無關。”
蕭亦循的目光從那個青白瓷酒壇上掠過,在煜王府珍藏了多年的菡爐酒,他怎能不認識?心中涌動起軒然大波,“大夫,可否告知她在哪里?”話語平平,卻似有悲鳴之聲。
“我不知你說的那個人與我認識的是否是同一人,不過,我可以與你說說我認識的這個人。”謝執略顯漠然地回答道。
第一次見到秦祀月的時候,謝執也才不過十歲。自小跟著師父走南闖北,在那個動蕩的年代里,作為一名醫者,自是見慣了各種病痛沉疴,皮肉之傷更是司空見慣。然而,見到秦祀月的第一眼,他深深震撼了。謝執想不明白,為何一個七歲的小女孩會面色青紫、滿身傷口卻始終吊著一口氣不愿離開這個冰冷殘酷的世界。
隨師父來到枕風樓出診已經不是第一次,枕風樓是做什么生意的他亦心知肚明。經常有人受傷自是無可厚非,然而,他卻是第一次在聽風老人那張皺紋與疤痕交織的臉上看到了不舍的神色。那種神色就如同好不容易到手的一件玩物即將丟失,有不舍,有痛惜,卻絲毫沒有心疼,沒有同情。他想,看來這個小女孩與枕風樓的其他人有些不同,即便是作為一件玩物,也是一件讓聽風老人刮目相看的玩物。
聽到他們談論起小女孩的病情后,謝執更加震驚了。
枕風樓有一座萬蟲窟早已不是什么秘聞,也許是因為經常與死亡打交道,對死亡已經麻木,枕風樓的樓主喜好觀賞別人在死亡邊緣掙扎的模樣,時常聽聞有人被投入萬蟲窟中。萬蟲窟,顧名思義,蛇蟲鼠蟻數以萬計,劇毒之物遍地皆是,從未聽說有人活著從萬蟲窟中走出,饒是他的師父南疆圣手都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從中全身而退。
個子僅僅比桌子高出一個頭的謝執站在師父的旁邊,拿眼睛偷偷瞄著臥榻上衣衫襤褸的小女孩。她,真的在萬蟲窟中存活了七天,并且逃出來了嗎?
摔傷,擦傷,蟲咬之傷,蛇嚙之傷,以及食入腹中的毒果,吸入體內的毒瘴。謝執一邊碾藥,一邊看著師父處理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即使到了此刻,她已經處于深度昏迷,卻還是緊緊攥著手里的一把短匕不肯撒手。
師父花費了三個月的時間才將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感嘆她因禍得福,雖遍體鱗傷差點喪命,卻最終得了個百毒不侵之體。
聽風老人放聲大笑,尖銳的笑聲刺穿了枕風樓的每一處墻壁,他慶幸自己的玩物活了下來,更慶幸自己的玩物好像變得更有趣了。
謝執第一次看到小女孩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懷疑,師父真的把她救回來了么?女孩干癟尖瘦的臉上,一雙幽黑的眼眸毫無溫度,冷若千年寒冰,沒有情緒波動,沒有喜怒哀樂,仿佛一潭深水,將見到的所有事物吸入其中,卻再也沒有了自己的記憶與思考。這真的還是一個活著的孩子嗎?
聽風老人對這個女孩十分喜歡,悉心□□,給她安排最有挑戰性的任務,她也總能讓人滿意。漸漸,謝執跟著師父為她療傷的次數多了起來。一來二去,謝執和枕風樓里的其他人一樣,稱呼她為十二,因為她是聽風老人收下的第十二個弟子。
謝執原以為她會像枕風樓的所有人一樣,成為鋒利的刀刃,成為取人性命的行尸走肉。直至這樣過了三年,一次任務失敗后她失蹤了兩個多月,被枕風樓的人找到帶回了樓里,她從他身邊走過時,輕聲細語道,“謝執,好久不見。”這是謝執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清冷如水,悅耳如鈴,也是謝執第一次在她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而不是一片幽黑虛無。
敘述完這些陳年往事,謝執冷淡地直視著蕭亦循的眼睛,朗聲道,“我認識的人是枕風樓的秦公子,弒師奪位,心機深沉,手段高超。她殺孽深重,為天下人所不齒,她在陰陽邊界游走,翻手覆手皆是血腥。尊貴的大齊煜王殿下,你確定你要找的是這個人嗎?”
巨大的懸殊橫亙眼前,位高權重的皇親皇親國戚與不見天日的罪惡之人,猶如山峰與谷壑,可望而不可聚。截然不同的身份與地位,云泥之別,再多的執著與堅持,終有一天會抵不過時光與造化。
“蕭某自幼惡疾纏身,能活一日是一日,比任何人都明白什么叫做順應天命。無論是在朝還是在野,蕭某向來明哲保身,從未爭搶過什么,甚至從未盼求過什么。可是這一回,蕭某不想如此不了了之。”蕭亦循垂下眼瞼,靜謐的空氣中有一絲悲戚暗暗浮動,他沉聲道,“那個將我拽入這逆流之中的人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不論過往,不談將來,我只是想再見她一面。”
謝執抱著青白瓷酒壇,背影瀟灑地往藥廬走去,一邊走一邊漫不經心地大聲說道,“聽說明田最近聚集了很多奇人異士,真想去看看啊。”
明田最大的風月場——明珠樓內,紅袖翩翩,管弦靡靡。
瑩白纖細腳踝上的小巧金鈴踏著管弦節拍叮鈴作響,不堪盈握的腰肢左右款擺,白潤如玉的修長手臂裸露著,靈活的手腕上下翻飛,五指在空中如花瓣綻開。媚眼如絲,朱唇如纓,一個凌空旋轉,如娉婷仙女落入凡塵,引來陣陣喝彩。
跳舞的美艷女子嫵媚一笑,足下回旋,連續六個轉體,停在一位清秀的白衣公子面前,跪坐在地,舉起案上的酒杯遞到白衣公子唇邊,吐氣如蘭,魅惑地喚道:“岳四公子。”
被稱為“岳四公子”的白衣男子粲然一笑,伸出一只纖白的手接過酒杯,抬頭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周圍男子紛紛拍手叫好,兼有艷羨地望向此處。
岳四公子勾唇一笑,清秀的面容上瞬間多了幾分邪魅,一把拉起跪坐于地的美艷女子,拽入懷中,纖白的雙手在舞女的楊柳腰肢上四處游走。舞女一聲詫異的嬌呼,如一只貓兒般順從地窩在了他的懷中。
岳四公子是兩個月前突然出現在明田的一位年輕公子,風度翩翩,待人大方,揮金如土,立時在明田名聲鵲起,很快便與此地的商賈們打成一片。舞榭歌臺,紅樓教坊,到處可見他活躍的身影,出手闊綽,風流恣肆,放浪形骸,登時成為了風月女子們集體討好的對象。
舞女巧笑倩兮地依靠在他懷里,一手柔若無骨地攀在他身上,一手將桌上的酒杯斟滿,端起酒杯,卻是送到自己唇邊,將酒盡數倒入自己口中含住。放下酒杯,舞女支起線條誘人的上半身,柔軟地半壓著他的胸膛,一雙玉臂摟住他的脖子,朝他嬌媚一笑,閉上眼睛便將自己的雙唇向著他的雙唇印了過去。
沒有貼上想象中的柔軟溫暖,卻接觸到一片冰冷生硬,舞女詫異地睜開雙眼,一只骨節分明的手近在眼前,修長的手指捏著一只青瓷酒杯,而此刻她的雙唇正印在那只酒杯上。
“在下蕭鈺,敬岳公子一杯。”那只手的主人聲音清冽地說著。
舞女抬頭望去,卻在那一瞬間丟了心神。劍眉如黛,星目含光,鼻骨如削,薄唇疏淡,青絲如墨,身形頎長如修竹,一襲月白錦衣纖塵不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這莫非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