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二十三年, 先帝臨終前,授予九皇子蕭亦循煜王封號,封地南疆千余里, 淮嶺以南, 湛湖以北, 西起幽云, 東至鈞城。
御書房中只有紙張翻動的聲音, 工部尚書丁蘆楊已經(jīng)在御書房中等了大約有半個時辰。在這潮濕炎熱的天氣里,他額頭上汗水涔涔,身上厚重的朝服已經(jīng)濕了大半, 黏著在身上。他抬起右手,拿袖子擦了擦下巴邊快要滴下來的汗水。
今日早朝之上, 煜王殿下沒有露面, 據(jù)說是腿疾復(fù)發(fā), 無法出行。丁蘆楊在玄霄殿上上奏,連日來南方大雨不歇, 湘江水漲,如此下去,怕是會有水患。圣上當(dāng)時未發(fā)一言,卻在早朝之后將他單獨(dú)宣到了御書房,然而, 進(jìn)了御書房之后, 圣上給他賜座后依舊一言不發(fā)。丁蘆楊一邊擦著汗, 一邊感慨著圣心難測。
就在丁蘆楊左思右想的時候, 黃公公推開門走了進(jìn)來, 俯身在皇帝耳旁輕聲說了幾個字。皇帝點(diǎn)了點(diǎn)頭,“讓他進(jìn)來吧。”黃公公領(lǐng)命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 黃公公推著一輛木制輪椅走到了御書房門前,輪椅上坐著的正是蕭亦循。黃公公在御書房的門檻前停住,門邊的兩個侍衛(wèi)一左一右抬起輪椅,進(jìn)了御書房。
進(jìn)門之后,蕭亦循朝坐在書案前的皇帝拱手作禮,愧疚道,“臣弟近來身體抱恙,無法起身行禮,還望皇兄恕罪。”
皇帝朝他微微一抬手,笑著說道,“循弟言重了。連日多雨,為兄知道循弟的腿疾易發(fā)。今日宣循弟前來,是為了南方水患一事,南疆乃循弟的封地,這些事自然是要交給你去思量的。”
蕭亦循稍稍欠身,猶豫一番后答道,“臣弟資質(zhì)駑鈍,對社稷之事向來不甚了解,再加上體弱多疾,對此更是有心無力。”
聽到這婉言的拒絕,皇帝沉默片刻,手指在桌案上敲擊了兩下,而后又繼續(xù)向丁蘆楊問道,“工部對此有何打算?”
丁蘆楊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來,俯身拱手稟報(bào)道,“對于此類事宜,向來是以堵流疏浚為主,目前正在鞏固湘江兩岸的堤壩。”
皇帝點(diǎn)了點(diǎn)頭,凝眉閉眼,手指在眉頭上按壓了幾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睜開眼后朝蕭亦循吩咐道,“循弟,明日你隨工部的人一起去巡視一下南疆水事。”皇帝起身繞過書案,走到蕭亦循身旁,輕輕拍了拍蕭亦循的肩膀,“父皇將南疆交與你,南疆的社稷民生便與你脫不開關(guān)系,如今內(nèi)憂外患,朕自然也希望你能替朕分憂解難。”
蕭亦循欠身拱手,面色坦然地應(yīng)承道,“臣弟遵旨。”
次日,鴻蒙混沌,天光還未亮。一輛馬車從側(cè)門駛出了煜王府,后面有六七個隨從騎馬跟著,出了城門之后一路往南方直去。
秦公子一如既往地走進(jìn)了竹林院落。
恭候多時的錦予向他稟報(bào),“公子,昨日下午有一個人找到鋪?zhàn)永铮龈邇r取煜王蕭亦循的性命。”
秦公子的眸子里閃過訝異與興趣,“高價?多高?”
“那人說價格由我們開。”
“哦?如此大的口氣?”秦公子聲音中帶上了一絲興致盎然的笑意,“可知那人是什么來歷?”
“建寧城中查不到此人的來歷,我已經(jīng)命人去千鎖重樓查探了。”
秦公子微微頷首,“繼續(xù)追查。”沉默片刻,一陣晨風(fēng)吹過,竹林里傳來簌簌聲,“告訴掌柜,這筆買賣不接。”
秦祀月從城郊回到秦府,剛剛走近門口,便看到了秦府門前坐著一名瘦小的孩童。
孩童身上穿著整潔素凈的青色衫子,微微泛黃的頭發(fā)扎成一個小髻豎在腦后,膚色比之前略為白皙了些,原本枯瘦的臉頰上也稍稍豐滿了些。他坐在臺階上,一手托腮,百無聊賴地盯著對面的林府大門發(fā)呆,腳邊的地上放著一個黃色油紙包成的小方包,用一根麻繩捆住。
聽到漸近的腳步聲,孩童回過神來,望向來人,咧著嘴笑了,拾起地上的包裹,跑到秦祀月身邊,仰起頭望著她,“月姐姐,你可算是回來了,我等你好久了。”雖是說著抱怨的話,語氣中卻滿是歡喜。
秦祀月唇角揚(yáng)起一抹笑容,伸手在他的腦袋上揉了兩下,“祿臨,你怎么過來了?”
陳祿臨抬起手,手中提著的小包裹晃蕩了幾下,聲音清脆地說道,“殿下昨日從宮中帶回來的酒釀海棠糕,賞了一些給我,我?guī)斫o月姐姐嘗嘗。”
秦祀月一邊領(lǐng)著陳祿臨往秦府里面走,一邊問道,“你近日在煜王府可還好?可有受人欺負(fù)?”
陳祿臨蹦蹦跳跳地走著,“一切都好得很,煜王殿下對我可好了,還拿了許多書給我讀。”
“那便好,若是受了欺負(fù),盡管與我說。”秦祀月又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你今日怎么一大早便有空來找我了,是不是偷偷溜出來的?”
陳祿臨聽到這話,原本喜氣洋洋的小臉立馬耷拉了下來,作出一副小老頭的模樣,皺著眉頭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唉,殿下今天一早便出門了,說是要去湘州,這一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我在府中閑得很,也悶得很,這便打聽了月姐姐的住處,尋了過來。”
“煜王殿下出門去湘州了?”秦祀月頓時駐足,驚訝地將他的話重復(fù)了一遍。
陳祿臨點(diǎn)點(diǎn)頭,“興許是因?yàn)橄娼畡莅桑叭瘴疫€在殿下的桌上看到了公文。”
“殿下何時出的門?”
“今日寅時,天還沒亮便走了。”
從建寧到湘州,路途一千七百余里,乃普通車馬七八日的行程。
蕭亦循一行人出了建寧之后,車馬行了一日,除了用膳之外未曾停歇,在日落之前趕到了信南驛館。
信南縣是南北交通要道上的一座小縣城。縣城不大,常年在此居住的人家不過七百余戶,卻著實(shí)是個山明水秀、氣候宜人的好地方。蕭亦循他們到達(dá)的時候,信南縣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雷雨的洗禮,空氣格外清新。
用過晚膳之后,日頭也才剛剛西沉,橘紅色的晚霞渲染了西方的大半邊天空,翠綠的草木被灑上了一片金色。蕭亦循沿著驛館門前的道路徐徐而行,墨色的長發(fā)束在玉冠之中,服帖地披在頸后,夕陽的光輝在他長長的睫毛上投下一片陰影,微風(fēng)拂過,素白的長衫輕輕搖曳。
背后忽然傳來一聲馬嘯長嘶,蕭亦循回頭望去。棕色駿馬后蹄著地,前蹄揚(yáng)在空中,深色的鬃毛在陽光下折射出熠熠光輝,馬背上的紅衣女子頭戴一頂笠帽,腰背挺直,一手緊緊拉住韁繩,雙腿夾緊馬腹,身姿颯爽。夕陽西下,雨后長空,鮮衣怒馬,落盡繁花無數(shù)。
待駿馬止步,秦祀月翻身下馬,遠(yuǎn)遠(yuǎn)地朝蕭亦循作了個揖,“煜王殿下。”
一瞬間,蕭亦循的眼眸里涌動著許多情緒,最終都?xì)w于平靜,只遙遙朝秦祀月回了個禮,稍帶驚訝地說了一句,“巧了,竟在此地遇到秦姑娘。”
秦祀月牽著馬匹走上前來,眸中含笑,“不巧,我正是尋著煜王殿下的車馬來的。”
一時無話,兩個人對視而立。
一陣晚風(fēng)拂過,秦祀月腦后的紅色發(fā)帶被風(fēng)吹到了鬢邊,幾縷青絲落到她臉上,遮住了半邊眉眼。秦祀月抬手撩開臉上的發(fā)絲,朗聲道:“早就聽聞湘州的楊梅與荔枝美味可口,此行還望煜王殿下收留。”
蕭亦循輕啟淡色薄唇,音色疏淡,“今年自入夏以來,湘州一帶陰雨連連,蔬果幾乎無收。而且,此去路途遙遠(yuǎn),山窮水惡,秦姑娘還是回去吧,待我回京之時帶些楊梅與荔枝送去秦府。”
秦祀月抿了抿嘴唇,垂頭想了一會兒,嘆氣作罷道,“既然煜王殿下有不便之處,祀月也不好打攪,只能獨(dú)自一人上路了。”
說罷,秦祀月便牽著馬匹往縣城方向走去,從蕭亦循身側(cè)經(jīng)過時,愁眉苦臉,語氣凄涼地開口說道,“想來我一介女流孤身出行,定然是不會引起惡人的歹意的。想來即便是惡人對我存了歹意,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也定然是可以打得過的。”
剛剛走出十幾步,秦祀月便聽到身后傳來蕭亦循的聲音,聽起來頗為無奈,“既然秦姑娘心意已決,那便與我一道結(jié)伴而行吧。”
秦祀月轉(zhuǎn)身回眸,眉開眼笑,“那便叨擾煜王殿下了。”
蕭亦循在前面引路,秦祀月牽著馬緊隨其后,兩人一同往驛館走去。
秦祀月一邊走,一邊摸了摸空癟癟的肚子,只顧趕路,午膳沒來得及吃,此刻是真的餓了。
進(jìn)入驛館之后,秦祀月取下馬背上的行囊,將馬匹交給一旁的伙計(jì)牽去了馬棚。
蕭亦循向身邊的青衣隨從吩咐道,“簡戌,去火房看看可還有吃食,若是有,便拿些過來。”
簡戌道了一聲“是”,快步走開。
秦祀月摸了摸鼻子,心想,莫不是剛剛肚子叫得太大聲,被他聽見了?
就在此時,兩位身穿差吏服飾的男子走進(jìn)了驛館,其中一個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另一個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人。青年人一手拎著行囊,一手握著一根鐵鏈,鐵鏈的另一頭拴在一個戴著手銬腳鐐的囚犯腰上。
囚犯披頭散發(fā),看不清面容,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滿是臟污,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囚犯舉目四顧,當(dāng)目光掃到秦祀月身上時,他瑟縮了一下脖子,腿腳不自覺地向旁邊挪了兩步。
驛館打雜的小伙計(jì)迎上去說道,“兩位官差大哥還沒吃飯吧,請隨我來。”
跟著伙計(jì)向驛館里面走去,年長些的差吏說道,“勞煩替我們準(zhǔn)備一間客房,再備些干糧,明早帶著上路。”
“好嘞,官差大哥您先用膳,我一會兒就去給您準(zhǔn)備!”伙計(jì)回頭看了看那個囚犯,攀談起來,“兩位官差這是要往哪兒去?”
“乾州。”
“乾州?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呀,窮兇極惡之人多得是。”
“戴罪流放之人,自然是去不了什么好地方。”
“這人是犯了什么事兒呀?”
“劫持少女。”